琴房的碎谱

音乐厅的余温还粘在裙摆上，你抱着琴谱拐进琴房走廊时，看见那扇熟悉的门虚掩着——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像他谱子里那些拖得很长的弱音。

你推开门的瞬间，听见纸张慌乱折叠的声响。

他坐在靠窗的琴凳上，后背对着你，深灰羊绒衫的肩线还沾着点舞台的金粉，却没了平时的挺括。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紧抿的唇线，还维持着惯有的冷硬。他手里攥着什么，藏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和他腕上露出来的银质袖扣形成刺眼的对比。

“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琴槌磨过，尾音藏着一丝没压下去的颤。明明是他先待在这里，却问得像你闯入了他的领地——和每次琴房里他攥着你手腕时一样，明明是在意，却偏要装出命令的语气。

你没回答，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琴键上。那里散着几张揉皱的谱纸，有的被铅笔划得乱七八糟，有的边缘被撕出了毛边，最上面那张，正是今晚合奏的乐章——他藏在身后的手，还在无意识地捏着谱纸的一角，把原本就皱的纸团得更紧了。

“刚才那个音，”你蹲下身，捡起一张被撕成两半的废稿，纸上的音符密密麻麻，却在某个降E调的位置，被画了个圈，“是故意的。”

他的后背猛地一僵。

你没看他，指尖顺着谱纸上的圈划过去：“你写的力度标记是‘像碰落雪’，可小提琴的颤音太亮，我只能压轻半分，才能接住你要的弱音。”

琴房里静得只剩下暖气管的嗡鸣。他藏在身后的手慢慢松开，那张被划烂的谱子滑落在琴键上，发出一串细碎的声响，像他没说出口的话。你抬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你，浅灰色的眼蒙着一层水汽，像维也纳清晨没散的雾——这是你第一次看见他卸下所有的冷硬，露出这般狼狈又脆弱的模样。

“只有你能弹出来。”他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那个弱音里的颤栗，只有你的左手能做到。”

你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和他合作，他把谱子扔在你面前，说“试试”。你弹到那段极弱的慢板时，他突然按住了你的手，指腹压在你的指节上，力度很轻：“就是这样，像怕碰碎玻璃，又像舍不得松开。”那时你以为他只是在指导演奏，现在才懂，那语气里的执念，早超出了对乐谱的要求。

他弯腰捡起琴键上的碎谱，指尖碰过你刚才捡起的那张废稿，动作温柔得不像他。“这些都是……”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写废的。”

你却看见，那张撕成两半的废稿背面，用极轻的铅笔写着你的名字，每个字母都被描了无数遍，纸页都起了毛。还有散落在旁边的几张，有的画着你弹钢琴时的侧影，线条笨拙却细腻；有的写着半段旋律，旁边标注着“她笑时的音高”“她发带的颜色”；最底下那张，是他没写完的狂想曲，最后一个音符后面，画了个小小的鹅黄色蝴蝶结。

记忆突然像被按下了播放键，那些被你忽略的细节，此刻都串成了完整的旋律——琴房窗台上永远温热的热可可，杯沿的墨渍；你落在谱架上的发带，第二天总会干干净净地放回原位；他谱子里那些只有你能看懂的力度标记，那些藏在慢板里的气口；雨夜他歪向你的伞，锦盒里银质音符胸针的弧度……

原来他的高傲，从来都只是伪装。他像个攥着珍宝的孩子，既怕被人发现，又怕自己的珍宝不知道这份在意。

“那个小提琴手，”他突然开口，声音又恢复了几分冷硬，却没了之前的尖锐，“他不懂你的伴奏。”

你看着他，他的目光落在你领口的琴形项链上，眼神复杂，像在看一个闯入自己乐章的不和谐音。“这枚项链，”你抬手摸了摸那枚银质小琴，“是他送的纪念礼，我只是戴着玩玩。”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谱子里突然出现的泛音。可很快，那点光亮又暗了下去，他攥了攥手里的碎谱，语气又变得生硬：“下周要改新的乐章，你……别迟到。”

你没应声，看着他把那些碎谱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琴盒的侧袋里，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易碎的宝贝。他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琴凳上的一支铅笔，你弯腰去捡，指尖和他的指尖撞在了一起。

他的指尖很凉，像刚从琴箱里取出来的琴弦。碰在一起的瞬间，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转身就往门口走：“我先走了，你锁门。”

他走得仓促，琴盒的拉链都没拉好，几张废稿从缝隙里露出来。你弯腰捡起，看见其中一张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墨迹被泪水晕开了一点：

“她是我所有未完成的乐章里，最不敢落笔的高潮。”

琴房的灯光落在纸上，那行字像个柔软的休止符，突然掐断了所有的寂静。你抱着那些碎谱，坐在他刚才坐过的琴凳上，指尖划过琴键，弹出了那个他说只有你能弹出来的弱音——像碰落雪，又像舍不得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