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饮鸩止渴

破庙蜷缩在山坳的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巨兽骸骨。夜风穿过坍塌的墙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动着地面沉积的尘土和枯草。苏昌河靠坐在斑驳的神龛下，闭目调息。

他脸色苍白，白日里迷雾中的追杀，以及腰腹间重新裂开的伤口，都在消耗着他本已不多的精力。更深处，一股阴寒的内力如同附骨之疽在他经脉中缓缓游走，与他胸前那苏醒的赤月蛊散发出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异力相互冲撞、撕扯，带来一阵阵冰火交织的诡异痛楚。

庙宇中央，一小堆篝火噼啪燃烧着，跳跃的火光将关山月的身影投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她安静地坐在火边，用一根枯枝轻轻拨弄着柴火，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在某个寻常的夜晚野营，而非与一个随时可能暴起取她性命的危险人物共处一室。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苦气息，是她刚才为他重新处理伤口时留下的。她的动作依旧熟练而轻柔，与那夜凌厉狠辣的“月影”判若两人。

苏昌河虽闭着眼，但全身的感官都如同拉满的弓弦，密切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无法信任她，正如无法信任这具因她而躁动不安的身体。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他倏然睁开眼，眸中锐光如电，直射向停在身前三步之外的关山月。

她伸出手，掌心托着一枚龙眼大小的朱红色药丸。那药丸色泽诡异，仿佛有血液在其中流动，表面还萦绕着一层极淡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赤色氤氲。

关山月吃了它。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昌河目光扫过那药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苏昌河怎么，换了种毒？

关山月并不动怒，只是将那药丸又往前递了半分，朱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让苏昌河周身血液几乎冻结：

关山月这是赤月蛊的半解之药。

关山月此蛊并蒂双生，同息共鸣，每半月便会发作一次。发作时，头疼欲裂，如万针攒刺，周身经络痉挛扭转。

紧接着，她眸色一沉。

关山月痛楚堪比凌迟。

她顿了顿，清冷的眸光落在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上，继续道：

关山月这药，可保你下次发作时，免受那般苦楚。若你想彻底解脱……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每半月，他都需要从她这里获取暂时的缓解，如同饮鸩止渴，将性命悬于她一念之间。

苏昌河笑了，笑声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戾气。他缓缓站起身，尽管伤口被牵扯得阵阵抽痛，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孤傲的狼。

阴影从他身上褪去，篝火的光芒映亮他半边脸庞，那眼底翻涌的，是杀意，是屈辱，更是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滔天愤怒。

苏昌河半月一次，找你？

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

下一刻，一道乌光毫无征兆地闪过！

他手中的寸指剑已然出鞘，冰冷锋利的剑刃精准地抵在了关山月纤细的脖颈上。剑尖传来的寒意，瞬间激得她颈侧肌肤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苏昌河那不如现在我们就同归于尽。

苏昌河笑出声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向前逼近半步，两人呼吸可闻，

苏昌河我不要你那劳什子解药，但你这条命...

苏昌河我要定了。

剑刃紧贴着她温热的皮肤，微微陷入，一道极细的血线缓缓沁出，在她白皙的颈上显得格外刺目。只要他手腕再轻轻一送，眼前这个与他命运纠缠、带来无尽痛苦与谜团的女人，就会香消玉殒。

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然而，关山月却笑了。

那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而是一种极浅、极淡，仿佛看透了什么的浅笑。她甚至没有试图后退或格挡，就那样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他盛满杀意的眼睛，眸光清亮如秋夜的寒星。

关山月你不会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穿透了他凝聚的杀意，

关山月苏昌河，你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对么？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苏昌河内心深处紧锁的闸门。

他要带领暗河走到彼岸沐浴在阳光下，以及那十七年前...圣火村冲天火光中的血海深仇，爹娘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族人绝望的呼喊……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他的身上。

他不能死，更不配死。

至少，在弄清楚真相，在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血债血偿之前，他绝不能轻易死去。

关山月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怒火与挣扎，看着他持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她颈间的血珠沿着优美的曲线滑落，滴在她白色的衣襟上，晕开一小朵凄艳的花。

关山月你看...

她轻轻说道，语气近乎叹息，

关山月我们都身不由己。

苏昌河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寸指剑的剑锋依旧稳稳地停在她颈侧，那冰冷的触感无比清晰。同归于尽？他做不到。正如她所说，他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难道就要这样受制于人，将性命交予这个身份莫测、亦敌亦友的女人手中？

良久，死一般的寂静在破庙中蔓延，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终于，苏昌河手腕一动。

“锵”的一声轻响，寸指剑归入袖中的鞘内。

他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去接那枚依旧躺在她掌心的朱红色药丸，只是转身，拖着伤痛交加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庙门外的沉沉夜色。背影孤绝而冷硬。

关山月看着他消失在门外黑暗中，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掌心那枚赤月蛊的解药上，指尖微微蜷缩。

篝火跳跃了一下，爆开几颗火星，旋即又恢复如常。

她知道，他终究会回来。为了解药，也为了那缠绕他们半生的、无法斩断的蛊缘与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