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仇

破庙内，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他们之间晦暗不明的关系。

苏昌河最终还是服下了那枚朱红色的药丸。药力化开，如同一股温润的暖流，缓缓抚平了经脉中躁动不安的赤月蛊，将那即将爆发的、凌迟般的痛楚强行压制下去。他靠坐在墙边，阖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看不出情绪。

关山月坐在火堆对面，抱着膝盖，下颌轻轻抵在膝头，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仿佛透过这簇微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关山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苏昌河不想听。

关山月不理会他，只自顾自地说下去。

关山月苗疆的夏天，萤火虫特别多。

苏昌河一愣。

关山月像会飞的碎金子，洒满了整个山谷。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朦胧的暖意，像是在梦呓。

关山月寨子里有个男孩，是爬树的好手。

关山月我总缠着他去捉最亮的那几只，装在镂空的银球里，挂在床头，能亮一整夜。

苏昌河依旧闭着眼，搭在膝上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关山月他有一次为了摘崖边的野果子给我，差点摔下去，手心被粗糙的树皮划得血肉模糊。

关山月继续说着，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弧度，

关山月回来后，还被阿娘狠狠责罚了一顿，说他带着圣女胡闹。

关山月他就那么倔强地跪着，一声不吭，手心攥得紧紧的，血滴了一地。

她的声音轻柔，描绘出的画面鲜活而温暖，与此刻破庙的阴冷死寂格格不入。那是被时光尘封的，属于苏昌河灵魂深处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角落。

苏昌河那，后来呢？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依旧没有睁眼。

关山月脸上的那点暖意，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消散了。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裹上了山雨欲来的寒意。

关山月后来…祭火节那天晚上，火光特别亮，映得天都是红的。大家穿着最漂亮的衣裳，戴着最重的银饰，围着篝火跳舞，唱歌……

她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水里捞出来。

关山月然后，寨子外面，来了很多很多穿着黑甲的人。他们手里的刀，比祭台上的圣火还要刺眼。

庙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变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关山月歌声变成了哭声，笑声变成了惨叫。

关山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关山月我看见阿爹倒下了，阿娘把我推给婆婆，婆婆拉着我跑，她的后背…插着一支箭镞……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

关山月再后来，我被人拽着，躲进了一个很黑、很窄的地方。我从缝隙里……看到外面……

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绝望，

关山月看到那个平时给我们编花环的阿姊，她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天空……她身边的血，流成了小河。还有一个男孩，他被长枪挑了起来，就挂在寨门的柱子上…

苏昌河够了。

苏昌河蹙着眉把脸侧过去，语气似是不耐烦样。

她不再说下去。

破庙内一片死寂。

苏昌河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关山月，只是定定地望着面前跳跃的火焰，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焦点。他那张惯常冷硬、不带一丝表情的脸上，此刻像是冰面裂开了细微的缝隙。

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一层薄薄的水光迅速积聚，在他眼底摇摇欲坠，映着跳动的火光，像两颗即将陨落的星子。

他猛地低下头，额前垂落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也掩去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脆弱。

他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握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云淡风轻，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遥远的故事。

只有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周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悲怆与痛苦，泄露了他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良久，久到关山月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哀叹，终于从他唇齿间逸出，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苏昌河这故事，还真够恶毒的。

恶毒得将他刻意遗忘十七年的血色疮疤，毫不留情地重新揭开，露出下面依旧鲜活的、淋漓的血肉。

她什么也没再说。

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庙门外无边的黑夜，那黑夜，一如十七年前那个吞噬一切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