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暗河的苏昌河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将自己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般,投入了那座深埋地底、终年弥漫着陈旧纸墨与阴冷潮气的藏书阁。
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响,也隔绝了苏暮雨担忧的目光。
他不需要光。
指尖划过蒙尘的书脊,带起簌簌落下的细微尘埃。
苗疆舆图、蛊术秘闻、异志杂录……所有与那片神秘土地相关的卷册、帛书、甚至只言片语的残篇,都被他疯魔般地搜寻出来,堆叠在冰冷的石案上,如同垒起一座小小的坟茔。
他必须找到答案。找到关于赤月蛊的记载,找到关于圣火村屠戮的蛛丝马迹,找到……那个名叫关山月的女子,为何能如此清晰地烙印在他破碎的记忆边缘,却又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
苏昌河赤月蛊,并蒂双生,同息共鸣……
他低声念着关山月说过的话,指腹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头痛,从回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如影随形。并非蛊毒发作时那种撕裂经络的剧痛,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颅脑内部的、沉闷而持续的钝痛,像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他的记忆。
他记得她。
记得她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眼眸的模样;记得她银剑破空时那抹凌厉的弧光;记得她指尖触碰伤口时那点微凉的体温;记得她在破庙篝火旁,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讲述那个“恶毒”的故事。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可当他试图将这些清晰的碎片,与脑海中那些关于苗疆、关于童年的模糊光影拼接在一起时,那钝痛便会骤然加剧,化作钢针攒刺般的尖锐,狠狠扎进他的识海深处。
苏昌河呃……
他闷哼一声,手中的古籍险些脱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破庙里,她说的那个爬树摘果子的男孩……
他用力去想,去想那崖边的野果树,去想那灼热的痛感……
可什么都没有。
只有更剧烈的头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伴随着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记忆的闸门之后,不是奔涌的洪流,而是一片虚无的、令人心悸的空白,以及空白之中回荡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的喘息。
为什么?
为什么他独独遗忘了与她相关的、最核心的过往?那些温暖的,属于那苗疆稚童而非“送葬师苏昌河”的过往?
他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案上,试图用那寒意镇压颅内的翻江倒海。石案的冷意穿透皮肤,短暂地缓解了那灼痛,却无法驱散记忆的迷雾。
苏昌河圣女…圣火村……
他抓起另一卷兽皮册,手指因用力而颤抖,目光贪婪地扫过其上晦涩难懂的古老文字,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找到能解释他这诡异遗忘的缘由。
无人能给他答案。
藏书阁内日夜不分,只有油灯燃尽又添,添了又尽。他困极了便伏在案上小憩,却总被光怪陆离的碎片梦境惊醒——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女孩颈后一闪而过的赤色图腾,还有……一双盈满泪水、绝望望着他的眼睛……
那是谁?
是她吗?
他每次都想在梦中看清,可每次那剧烈的头痛都会将他强行拽回现实,只留下满腔莫名的悲怆和一片更加混沌的识海。
苏暮雨曾送来食物和清水,在石门外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也只是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苏昌河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已是形销骨立、状若疯魔。
但他停不下来。那些遗失的记忆,关山月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驱策着他在这片由文字构筑的迷宫中徒劳地穿行,寻找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他像一头被困在遗忘之笼里的野兽,明明嗅到了自由的气息,却一次次撞在无形的壁垒之上,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又一次,他在试图回想她讲述“萤火虫”时那细微的表情时,头痛骤然爆发到极致。
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黑暗中,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喉咙里溢出破碎而痛苦的呻吟。
他记得她。
他无比确定的记得她。
可他为什么……偏偏想不起,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那个关于苗疆的,完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