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在寝殿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夜明珠的光芒渐渐黯淡,被天光取代。
叶不死是在一阵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清淡药香中醒来的。眼皮沉重地掀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寝殿顶部熟悉的繁复穹顶彩绘,描绘着魔教历代传说中光怪陆离的景象。意识回笼的瞬间,右手掌心传来的尖锐痛楚让他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他下意识想抬手,却发现左手被人握着。温热、略带薄茧的触感。
偏过头,看见阿禾趴在床边,似乎睡着了。她依旧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衫子,只是袖口沾染血污的地方已经仔细清洗过,留下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水渍痕迹。她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和寻常人家贪睡的小侍女没什么两样。
若不是右手掌心那实实在在的穿透伤,和脑海中残留的、那漫天刺目猩红的恐怖记忆,叶不死几乎要以为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他晕血过度产生的一场噩梦。
他轻轻动了动被握住的左手。
阿禾立刻惊醒,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恰到好处的关切。
“教主,您醒了?”她松开手,站起身,动作自然地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感觉怎么样?手还疼得厉害吗?奴婢熬了安神止痛的汤药,一直在小厨房温着,这就去端来。”
她的语气、神态,都和往常伺候他时别无二致,仿佛昨夜那个一眼削平山头、被惊称为“血罗刹”的恐怖存在,只是别人的臆想。
叶不死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是问她的手为什么那么厉害?还是问那个“血罗刹”是怎么回事?或者问她为什么要隐藏身份待在自己身边做一个端茶送水的小侍女?
最终,他只是虚弱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纱布洁白,看不到半点血迹,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阿禾很快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回来,小心地扶他坐起,一勺一勺地吹凉了喂到他嘴边。药很苦,但叶不死只是皱了皱眉,便顺从地喝了下去。
喝完药,阿禾又拿来清粥小菜,伺候他用膳。整个过程,两人都异常沉默。只有碗勺轻微的碰撞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在殿内回荡。
“阿禾。”叶不死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奴婢在。”阿禾正收拾碗筷,闻言动作一顿,垂着眼帘应道。
“昨夜……”叶不死斟酌着词句,“那个刺客……还有那座山……”
阿禾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小侍女阿禾”的懊恼和后怕:“教主恕罪!是奴婢失职,没能及时发现那个潜伏的刺客,让教主受惊了!至于那座山……”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露出一副心有余悸又带着点邀功似的表情,“当时情况紧急,奴婢也吓坏了,不知怎么的,力气就大了点……可能是情急之下激发了潜能?教主您不知道,当时可吓死奴婢了!”
叶不死:“……”
他看着阿禾那双努力睁大、试图表现得很无辜很真诚的黑亮眼睛,一时语塞。
激发潜能?力气大了点?然后随手削平了半座山头?
这解释……还能再敷衍一点吗?
若是以前,他或许就信了,或者懒得深究。但经历了昨夜,亲眼见到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亲耳听到那声充满极致恐惧的“血罗刹”,他若再信这套说辞,那他就不是晕血,是晕头了。
见叶不死沉默地盯着自己,眼神复杂,阿禾脸上的“天真”表情慢慢收敛了些。她放下碗筷,走到床边,重新坐下,轻轻叹了口气。
“教主,”她的声音低了几分,少了几分刻意的娇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稳,“有些事,奴婢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往事如烟,不提也罢。奴婢现在只是阿禾,是教主的侍女。昨夜出手,也只是尽本分,护教主周全。”
她抬起眼,看向叶不死,目光平静而坦然:“教主若觉得奴婢留在身边是个隐患,或是心存疑虑,待教主伤好之后,奴婢可以自行离开。”
离开?
这两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叶不死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谁准你离开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叶不死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耳根微微泛红,语气却强自镇定:“本教主……习惯了你的伺候。换个人,笨手笨脚的,惹人心烦。”
阿禾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掩去,重新垂下头,恭顺道:“是,奴婢遵命。只要教主不赶奴婢走,奴婢就一直伺候教主。”
寝殿内的气氛,似乎因这简短的对话,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那层看似牢固的主仆屏障,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些东西,心照不宣,却又无需点破。
这时,殿外传来小心翼翼的通报声,是教中的左护法,有要事禀报。
叶不死看了阿禾一眼。
阿禾会意,起身道:“奴婢去看看教主的药煎得如何了。”说罢,便转身走向寝殿内侧的小厨房,将空间留了出来。
左护法低着头,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来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的叶不死,尤其是那只被包扎起来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恐惧。这恐惧,大半是冲着那位此刻应该在小厨房里的“小侍女”的。
“教、教主,”左护法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昨夜……山下各方势力都有异动。尤其是……尤其是正道那几个大门派,似乎收到了什么风声,派出了大量探子,在栖霞山周围活动,看样子……来者不善。”
叶不死靠在软枕上,神色平静,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冷意。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血罗刹重现江湖,一剑削平栖霞侧峰,这等惊天动地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
“知道了。”叶不死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加强戒备,但没有本教主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主动出击。那些探子,只要不越界,随他们看去。”
“是,是!”左护法连忙应下,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教主,还有一事……关于阿禾姑娘……呃……昨夜那位前辈……”
叶不死目光倏地扫向他,虽然虚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左护法浑身一僵,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连忙改口:“属下失言!属下是说,阿禾姑娘劳苦功高,是否需要……是否需要属下安排更妥帖的住处和用度?”
“不必。”叶不死的回答干脆利落,“一切照旧。阿禾依旧在本教主身边伺候。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左护法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寝殿。
殿内重新恢复安静。
叶不死望着窗外的天光,眼神幽深。
江湖风雨,看来是躲不掉了。
不过……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左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握住的温热触感。
好像,也没那么让人心烦意乱。
至少,有她在,晕血的时候,有人能及时把他捡回去,顺便把那些碍眼的“垃圾”清理干净。
小厨房里,阿禾靠在门边,听着外间的对话,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她拿起扇子,轻轻扇着炉火,药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却带着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百年孤寂,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