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急救通道的自动门不断开合,白色灯光像一把被冻住的刀,把雪夜劈成两半。安迷修站在三轮平车与监护仪之间,白大褂下摆沾满泥浆和冰碴,像一面被炮火撕开的旗。
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校车坠落时从破窗甩出、又被冷链货车护栏弹回的唯一幸存者。孩子约莫五岁,羽绒服后背被液氮撕出一道裂口,露出里面结霜的鸭绒,一碰就碎成银粉。
"零下一厘米。"
护士把耳温枪贴近孩子鼓膜,声音发抖。电子屏跳出32.4℃,低于人体可承受极限三度半。安迷修没有抬头,右手已经摸到颈动脉——搏动微弱得像雪粒落在铁皮屋顶,时断时续。
他把孩子平放在抢救床,动作轻得像放下一枚剥了壳的煮鸡蛋,下一秒却猛地撕开她前襟,冰晶溅到他睫毛上,化成刺痛。
"复温毯38℃,快!"
语调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两名规培医生推着复温设备冲过来,毯子展开时发出"哗啦"一声,像热水倒进碎冰。
安迷修把孩子的四肢依次放进夹层,每碰一次皮肤,指背就粘掉一层霜粉——失温导致的组织液外渗,让表皮与织物冻成一体。
他不得不改用生理盐水冲淋,透明液体顺着孩子肘窝流下,在地板上结出一条细小的冰凌。
心电监护接好,屏幕拉出极缓的室性逸搏心律,40次/分,像被冻住的钟摆。
安迷修戴上听诊器,金属耳件先被他的体温焐热,再贴到孩子胸壁——他怕那一点突如其来的冷会成为压垮心肌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诊器里传来湿啰音,细得像雪粒穿过针眼,却提示肺水肿:液氮吸入后支气管痉挛,毛细血管渗漏,血液正一点点淹死肺泡。
"咪达唑仑2毫克,速尿10毫克,加温到37℃再推!"
他抬眼,目光穿过忙碌的护士,落在抢救室角落——那里站着孩子的母亲,脸色比床单还白,却死死咬住手背不敢哭出声。
安迷修对她点了点头,那是一个很轻、很短的弧度,却像把整个世界往怀里拢了拢。母亲的眼泪终于决堤,却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把呜咽咽回喉咙,肩膀一抖一抖,像风里的枯叶。
药物推进后三分钟,心率升到55次/分,血氧从67%爬到82%,但仍远低于安全线。
安迷修知道,必须尽快气管插管,用温湿化氧气把肺泡里的"冰"一点点蒸出来。
他伸手,护士递来喉镜,金属叶片在灯光下泛着冷蓝。喉镜入口的一瞬,孩子突然抽搐,咽喉反射剧烈,冻伤的声门裂紧闭成一条白线。
安迷修没有强行推进,而是退出来,把叶片放进37℃水浴箱"回温"——他记得导师说过:对失温患儿,每一次粗暴操作,都可能成为诱发室颤的最后一根冰针。
等待的30秒里,他双手交叠,快速摩擦孩子耳廓与指端——这些末梢部位最容易形成血栓,一旦脱落,就是致命的冷栓塞。
摩擦产生的静电让孩子细软的头发微微竖起,像雪地挣扎的枯草。
安迷修低声说话,声音轻得像雪落:"小星星,别怕,叔叔带你回家。"语气温柔得能融化金属,却没人注意到,他尾音在颤。
第二次插管成功。温湿化氧气以41℃、100%湿度进入肺部,监护仪上的血氧曲线终于抬头,像被冻住的蛇缓慢苏醒。
安迷修却不敢松气,他迅速抽出动脉血,血气质控仪吐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pH 7.18,乳酸12mmol/L,重度代酸。
这意味着孩子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无氧酵解,像一座失去供暖的城市,正一点点把自己烧塌。
"碳酸氢钠50毫升,15分钟微泵!"
"葡萄糖胰岛素4:1,复温速度控制在每小时0.5℃!"
"备ECMO,如果肛温回升到28℃仍无尿,直接上机!"
他连下三道医嘱,声音不高,却像三把温热的刀,把层层冰壳剖开。
护士奔跑的脚步声、监护仪的报警声、复温毯水泵的嗡鸣声,交织成一张密集的鼓点,而他是唯一不能踩错节拍的鼓手。
时间被拉长成一条透明的冰棱,每一秒都悬着血珠。
半小时后,孩子肛温艰难地爬到29℃,心室律突然变成尖端扭转型室速,像一条被冻裂的橡皮筋,随时会断。安迷修几乎是在波形改变的同时冲到床尾,双掌交叠,开始胸外按压——按压深度4厘米,频率100次/分,每一次都让复温毯下的冰晶碎成更细的粉尘。
他的手臂绷成一条笔直的杠杆,肘关节因为寒冷发出轻微"咔啦"声,却没人分得清那是骨头的抗议,还是冰在开裂。
五轮按压后,他抬头看屏幕,仍是室速。除颤仪被推过来,电极板贴上胸壁,他低声数:"1、2、3——"200焦耳电流穿过小小胸腔,孩子整个人离床弹起又落下,像雪地里被风卷起的布娃娃。波形终于转回窦性,心率78次/分,安迷修却不敢停,他怕一停,那条刚被拉回的线会再次坠入冰谷。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在下巴悬成一滴,终于坠落,砸在孩子复温毯的透明罩上,"嗒"一声,像零上一滴滚烫的岩浆,把冰面烫出一个细小的、圆圆的坑。
坑底,孩子细若游丝的呼吸终于凝成一片暖雾,轻轻贴上罩壁,又缓缓散开——像春天里第一朵桃花,怯怯地,在雪未化尽的枝头,颤巍巍地开了。
安迷修退后一步,双腿因为长时间绷紧而微微发抖。他抬手,才发现自己右手无名指指甲裂了,血珠渗出来,在低温下迅速凝成一粒小小的红宝石。
他把手指藏进掌心,转身,对早已哭成泪人的母亲露出一个笑——那笑容很轻,唇角只有零下一厘米的弧度,却足够让母亲腿一软,跪在地上,额头重重抵住他的鞋尖,像抵住整个世界的救赎。
抢救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外面传来新的平车轱辘声,又一个孩子被推进来。
安迷修深吸一口气,把裂了指甲的手插进白大褂口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是广场上的雪粒,不知何时落进口袋,至今未化。
他捏碎那粒雪,抬头,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与刺眼的灯光,落在墙上电子钟:3:27,距离他与雷狮那场惊鸿一瞥,已经过去整整两小时零七分钟。
他忽然想起那人桀骜的、带着嘲讽的眼神,像一把被冻住的火。现在,那把火正隔着雪幕与城市,与他一起,悄悄把同一个夜晚,一寸寸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