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躬身拉开厚重的实木门，低声用日语问候。门内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幽暗、静谧，只有寿司台后方泛着温润光泽的桧木板和几盏精心设计的射灯，勾勒出空间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昆布鲣节高汤香气和一丝清冷的檀木味道。
池骋脚步微顿，随即迈入。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寿司台最里侧那个位置上的郭城宇。对方换下了白天那身笔挺的商务西装，穿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领口随意地松开一颗纽扣，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比平日里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几分沉静。
听到脚步声，郭城宇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池骋，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朝他抬了抬手示意。
池骋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保持了某种形式上的疏离，又足以让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穿着和服的女将无声地送上热毛巾和手写菜单，又悄然退下。
“我以为你会选个更‘热闹’的地方。”池骋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他指的是那些需要正装出席、觥筹交错的法式餐厅，更适合他们这种“对手”身份上演虚伪的应酬。
郭城宇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台面上，身体微微朝池骋这边倾斜，压低声音：“对付你，得用点特别的。”他目光扫过池骋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补充道，“这里安静，适合……慢慢聊。”
这时，穿着洁白厨师服、头戴袱纱的主厨带着助手走上前，恭敬地鞠躬，用带着口音的中文开始介绍今晚的第一道酒肴。是鲣鱼土佐造配酢橘冻，鱼肉经过恰到好处的炙烤，边缘微焦，散发出浓郁的烟熏气息。
池骋拿起黑漆筷子，动作优雅地夹起一小块，蘸了点旁边绿色的蓼醋。鱼肉入口，外皮的焦香与内里的柔嫩形成鲜明对比，酢橘的酸爽清新瞬间打开味蕾。他没说话，只是细微地挑了下眉梢。
郭城宇看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自己也尝了一口，状似随意地评论：“火候不错。就像上次你抢在我前面签下那个日本技术团队，时机也掐得刚好。”
池骋动作不停，又夹起一块：“郭总消息灵通。”
“彼此彼此。”郭城宇抿了一口侍者刚斟上的十四代龙泉，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你在我身边安插的人，效率也挺高。”
两人你来我往，语气平静，内容却刀光剑影。一道道精致的料理陆续呈上：雪白的鱧鱼真丈清汤，鲜甜的北海道紫海胆军舰，炭香扑鼻的烤金吉鱼……他们谈论着食物，点评着火候与调味，字句间却夹带着最近几次商业交锋的机锋，如同这场晚餐，表面平和，内里暗流汹涌。
直到主厨亲自捧上今晚的重头戏——蓝鳍金枪鱼腹肉。厚切的大腩（O-Toro）呈现出完美的樱花粉色，雪花般的脂肪纹理均匀分布，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请慢用。”主厨恭敬地说。
池骋看着那块鱼肉，没有立刻动筷。他记得前世最后几年，因为身体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他已经很久没有心思也没有条件享用这样的食物。
郭城宇却没有看他，而是对着主厨微微颔首，然后用筷子夹起自己那块大腩，却没有蘸酱油，而是轻轻在顶端抹了一点点现磨的山葵，直接送入口中。他闭上眼睛，细细品味了几秒，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有时候我在想，”郭城宇放下筷子，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池骋，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如果我们不是一开始就站在对立面，会不会不一样？”
池骋心头猛地一跳。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个问题，在他重生的这些日子里，也曾无数次盘旋在脑海。他避开了郭城宇的视线，夹起自己的那块大腩，依样蘸了点酱油和山葵。
极致丰腴的脂肪在口中融化，几乎不需要咀嚼，浓郁的香气和甘美的滋味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细腻得如同丝绸滑过。这口感……太具有冲击性，甚至带着某种堕落的诱惑。
他慢慢咽下，才抬眼迎上郭城宇的目光，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立场是自己选的，路也是自己走的。没有如果。”
郭城宇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自嘲，又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回答。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抬手示意侍者添酒。
晚餐的后半段，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两人不再谈论公事，只是偶尔对某道料理评论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进食。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滋长。
甜品是静冈蜜瓜配抹茶蕨饼，清甜收尾。账单送来时，郭城宇自然地接过，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餐厅，深夜的凉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沾染的些许食物气息。代驾已经将郭城宇那辆黑色的宾利开到了门口。
“送你？”郭城宇拉开车门，侧头问。
池骋站在台阶上，夜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他摇了摇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清冷：“不用，我的车在后面。”
郭城宇也没坚持，弯腰坐进车里，但在车门关上之前，他透过降下的车窗，最后看了池骋一眼。
“池骋，”他叫他的名字，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游戏才刚刚开始。”
车门关上，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尾灯很快消失在街角。
池骋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找自己的车。他抬手松了松领带，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金枪鱼大腩那丰腴甘美的余韵，以及……郭城宇最后那句话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悸动。
他掏出烟盒，磕出一支点燃，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是啊，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且这一次，规则似乎已经在他毫无察觉时，被彻底改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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