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你们是一个集体”

周老师回来了。

她踏进教室的那一刻，仿佛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年仅二十多岁的她，身上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但眼神里的坚定与澄澈，是陆文栖在众多老师眼中从未看到过的。周老师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蓝色衬衫，裙摆拂过讲台，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终，似是不经意地，在陆文栖的方向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文栖迅速低下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是期盼，还是……害怕这期盼再次落空？她攥紧了手指。

周老师没有立刻上课，而是站在讲台后，双手撑着桌面，声音清亮地开口：“同学们，我不在的这几天，大家一切都好吗？”

底下响起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好”。

周老师点了点头，视线缓缓掠过每一张面孔，语气渐渐变得严肃：“最近，我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声音。关于我们班级内部，也关于……我们对其他同学的看法和态度。"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开始弥漫。有几个曾经参与过“蛐蛐”陆文栖的同学，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我想说的是，”周老师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是一个集体！六十个人，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就是一种缘分。集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互助，意味着包容，意味着尊重！”

“你们是一个集体！”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陆文栖心里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冷的嘲讽。她低着头，用力盯着摊开的课本，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都在扭曲、跳动。

“不是，”她在心里无声却坚定地反驳，“早就不是了。”

她的嘴角在书本的遮挡下，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开心的笑，而是一种看透了什么的、带着凉意的弧度。当那些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时，当那些排斥的目光落在身上时，当她在食堂被外班男生指着鼻子骂“怪物”而本班同学只是冷漠旁观甚至窃笑时，这个所谓的“集体”在哪里？它从未保护过她，反而成了施加伤害的温床。

周老师还在继续说着，言辞恳切，希望大家能团结友爱，共同营造良好的班级氛围。

陆文栖听着，却感觉那些话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知道周老师是善意的，是真心的。但这份善意，无法穿透那由无数冷漠、嘲笑和孤立筑起的高墙。

她悄悄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叶南笙。叶南笙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其他人那种或心虚或事不关己的麻木，而是带着一种了然的、浅浅的安慰。仿佛在说：“看，有人为你说话了。”

至少，在这个冰冷的“集体”里，还有一丝微弱的同盟。

下课后，周老师果然把陆文栖叫到了办公室。不是那种公开的、带着训诫意味的谈话，而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跟过来。

办公室里面没有其他老师。周老师递给陆文栖一颗水果糖，声音柔和下来：“文栖，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陆文栖看着掌心裡那颗晶莹的糖果，包装纸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写字板和笔，低头认真地写了起来。

【食堂。有两个其他班的男生，说我“怪物”，不配吃饭。】

她写完，举起板子给周老师看。表情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周老师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怒意：“哪个班的？长得什么样子？你告诉老师，我去找他们班主任！”

陆文栖摇了摇头。她不是不想指认，而是在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指认了又如何？批评教育？写检讨？然后呢？他们真的会认识到错误吗？还是只会因此更加怨恨她，变本加厉？

她又在板子上写下：

【算了，周老师。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周老师的声音带着心疼和急切，“这是校园欺凌！你不能默默忍受！”

陆文栖抬起眼，看向周老师。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黑色，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她再次拿起笔，缓慢地写道：

【习惯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周老师的心上。周老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她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安静、过分早熟的女孩子，心里充满了无力感。她能批评教育个别学生，却无法强行扭转整个环境的冷漠。

“文栖，”周老师放柔了声音，“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不要怕。还有，试着……多和叶南笙说说话，我看她是个好孩子。”

听到叶南笙的名字，陆文栖的眼神才微微松动，点了点头。

拿着那颗水果糖回到教室，陆文栖把它放进了笔袋的夹层里，没有吃。糖很甜，但她知道，生活的苦涩不是一颗糖就能化解的。

叶南笙凑过来，小声问：“周老师找你没事吧？”

陆文栖摇摇头，在草稿纸上写：【她是个好老师。】，顿了顿，又补充写：【但“集体”这个词，听起来真讽刺。】

叶南笙看了，沉默片刻，然后拿起画笔，在陆文栖的草稿纸角落，飞快地画了一个简笔画——一个小人，站在一片看似热闹的人群中，但人群是模糊的，只有那个小人是清晰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指了指那个发光的小人，又指了指陆文栖。

陆文栖看懂了。

即使集体冰冷如铁，个体依然可以拥有自己的微光。

她看向窗外，天空湛蓝。那两个食堂男生的面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的刺痛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因为她知道，在这间教室里，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会为她愤怒、想要保护她的人。

虽然道路依旧漫长，但似乎，不再是完全的黑暗了。

她翻开小说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标题：

《淤泥中的鲛珠 · 第二章：微光与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