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自习课的风波，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远比陆文栖预想的要深远。
林佩仪请了三天假。回来之后，她彻底绕着陆文栖走，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混杂着畏惧和怨恨的复杂情绪。她的小团体似乎也因此事受到了震慑，那些曾经肆无忌惮的“蛐蛐”声，至少在陆文栖听力所及的范围内，几乎绝迹。
班级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有人觉得陆文栖“太狠”、“不留情面”，但更多的人，在悄然改变着对她的态度。不再是纯粹的怜悯或无视，而是多了一丝……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们开始意识到，这个沉默的女孩，并非没有爪牙。当她决定亮出锋芒时，会如此干脆利落，直击要害。
陆文栖并不在意这些。她从未奢望过成为人群的焦点，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让她安静呼吸、不被恶意侵扰的空间。现在，这个空间，似乎被她自己，亲手拓宽了一点点。
她更加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小说本上的字迹越来越密，那个在淤泥中挣扎的少女，也开始在虚构的国度里，学会了构筑自己的堡垒，拥有了守护自己的力量。叶南笙依旧是那个最忠实的读者，常常看着看着就拍案叫绝，然后用画笔为小说人物描绘出鲜活的形象。
“文栖，你笔下的她，越来越像你了。”叶南笙在一次午休时，指着最新一章里女主角用智谋让欺凌者自食其果的情节，小声说道。
陆文栖看了看，轻轻摇头，在纸上写着
她比我勇敢。
“不，”叶南笙认真地看着她，“是你比她更勇敢。她是在故事里，而你，是在现实里。”
现实。是的，现实依旧有它的重量。肢体不变的不便，无法发声的窒碍，依旧如影随形。食堂里偶尔还是会遇到异样的目光，寝室里那三个联合起来骂她的室友，虽然不再明目张胆，但冷漠和孤立依旧像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在她与其他人之间。
只是，陆文栖处理的方式不同了。
一次寝室夜谈会，那几个室友又在含沙射影地说“有些人就是不合群”、“整天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若是以前，陆文栖会把自己缩进被子里，用枕头捂住耳朵。
但这一次，她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
温暖的灯光瞬间照亮了她的一方小天地，也打断了那边的“夜谈”。她拿出写字板，没有看她们，只是自顾自地写下第二天要交的作文提纲，笔尖划过硬板的“沙沙”声，在突然安静的寝室里格外清晰。她没有抗议，没有反驳，只是用这样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宣告了她不屑于加入她们无聊的游戏，也无需她们的认可。
无声，有时是最有力的回应。
那之后，寝室里针对她的声音，也渐渐消停了。她们或许发现，当被攻击者不再因此痛苦、甚至毫不在意时，攻击本身就失去了大部分乐趣。
然而，真正的考验，来自父亲。
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了，陆文栖的成绩有进步，但依旧不算亮眼。她把成绩单带回家，父亲看着那徘徊在中游的名次，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文栖，你到底在学校有没有用心？”父亲的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和焦躁，“跟你说了多少遍，要忍，要努力！你现在这个样子，以后能干什么？我能养你一辈子吗？”
若是以前，这样的话会让陆文栖瞬间红了眼眶，陷入更深的自我怀疑。
但这一次，她抬起头，看着父亲因为生活压力而显得沧桑的脸，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低下头认错。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写字板，缓慢而坚定地写下：
【爸爸，我在努力。但努力，不只是为了成绩。】
父亲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顶嘴”，语气更冲：“不是为了成绩是为了什么？你现在不靠成绩，还能靠什么？！”
陆文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
【为了让我自己，看得起自己。】
【为了让那些嘲笑我的人，学会闭嘴。】
【为了有一天，能真正自由地生活。】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抠出来，带着血的温度。写完后，她举起板子，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父亲。
父亲看着那几行字，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口。他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带着困惑和茫然的神情取代。他可能第一次意识到，女儿心里憋着这样一股劲，藏着这样一个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反驳的世界。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回房间。
回到那个小小的卧室，陆文栖轻轻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并没有哭。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食堂里男生的嘲讽，想起寝室里的孤立，想起林佩仪的背叛，也想起叶南笙温暖的笑容，想起周老师有力的维护，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要求道歉的勇气。
“你看，你努力了这么多年，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了吗？”心里那个曾经否定她的声音，似乎又弱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书桌前，翻开了小说本的最后一页。
故事里的那个少女，历经磨难，终于走出了那片淤泥沼泽。她没有变成无所不能的英雄，她依旧带着满身伤痕，依旧沉默，但她站在了一片开阔的原野上，头顶是浩瀚的星空。她不再需要别人的认可来定义自己的价值，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光芒。
陆文栖拿起笔，在星空下，为她的女主角写下了最后的独白，也像是为自己写下注脚：
【他们以为，自由是挣脱所有的枷锁。】
【后来她才明白，真正的自由，是即使戴着枷锁，也能在自己的世界里，起舞。】
【她或许从来就不稀罕你们所谓的‘友善’，她只是需要自由而已。真正的，自由。】
写完后，她合上本子，感觉内心一片奇异的平静。
上一个星期四，她因为持续的低烧和心因性的疲惫，再次请假回家。父亲去学校接她时，依旧念叨着“不懂事”、“耽误学习”。但陆文栖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第一次没有感到压抑和委屈。
她甚至微微笑了起来。
那天下午，她坐在自己卧室靠窗的凳子上，温暖的阳光洒满全身，窗台上的绿植舒展着嫩绿的叶子。她本该在学校里，忍受着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但现在，她在家里，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自由地，呼吸。
她终于再也不用听他们的话了，终于不再被任何人定义了。
不是通过逃离，而是通过内心的释然和坚强。
她的小说停更在了那里，停在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开放式结局。而属于陆文栖自己的故事，还很长，刚刚翻过泥泞的序章，正朝着有光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书写下去。
她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终于释怀地笑了。
那颗落在淤泥里的鲛珠，或许依旧身陷泥泞，但它自身散发出的、微弱却坚韧的光芒，已足以照亮它周围的一方小小天地。
而这，就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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