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迁在自己学舍里坐立不安。
那股报复得逞的短暂快感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抓心挠肝的烦躁。他一会儿猛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一会儿又重重坐回榻上,桃花眼里没了平日的狡黠灵动,只剩下焦灼。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自己踩下去的那一瞬间——“嗤啦”那声细微的撕裂声,以及萧矜池那沉默得令人心慌的背影。
“一件衣服而已……他们兰陵萧氏难道还缺这点布料?”孙子迁试图安慰自己,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萧矜池平日里那纤尘不染、衣袂飘飘的样子。那家伙肯定很爱惜他的衣服!自己那一脚,不仅是弄脏了,更是踩破了!
他想象着萧矜池回到学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件破损的衣服,然后用那双清冷的眸子……
孙子迁打了个寒颤。
“不行!”他猛地站起来,“小爷我敢作敢当!大不了……大不了赔他一件!”
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最好的一件锦缎外袍——是江东最新的款式,绣工精致,价值不菲。他抱着这件袍子,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刑场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然而,越靠近萧矜池独居的那处僻静小院,他的脚步就越慢,气势也越弱。院墙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更添几分幽深。
他在院门外徘徊了好几次,举起手又放下,愣是没勇气去叩那扇门。
“我这是怕他吗?怎么可能!”孙子迁给自己打气,“小爷我这是……这是讲道理!”
最终,他把心一横,决定采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不走寻常路。他左右看看无人,利落地攀上院墙外的一棵老松树,打算先把袍子扔进去,算是“赔偿”,然后立刻溜走,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他小心翼翼地爬到靠近院墙的枝干上,拨开枝叶,朝院内望去。
小院里,萧矜池果然在。
他并未在屋内,而是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桌上放着一盏孤灯,晕黄的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常服,比白天那件更显素净。而那件被孙子迁踩破的天青色衣袍,正平整地铺在石桌上。
萧矜池低垂着头,手中拿着针线,正在……缝补?
孙子迁愣住了,差点从树上掉下去。萧矜池……会做针线活?!
月光和灯光交融,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捻针引线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涩,但极其认真。细小的银针在他白皙的指尖穿梭,一点点将那道裂口仔细地对齐、缝合。他的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课业,而非修补一件破损的衣物。
风吹过,灯苗晃动了一下,映得他睫毛投下的阴影也跟着轻颤。
孙子迁趴在树上,一时间忘了自己来干什么。他看着萧矜池安静缝补的样子,心里那股烦躁和心虚奇异地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总是冷冰冰、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在此刻,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实感。
他看着他终于缝完最后一针,低头轻轻咬断线头,然后用指尖细细抚平补好的地方。那处补丁并不算完美,针脚甚至有些歪斜,但在他手下,那件衣服似乎恢复了某种完整性。
萧矜池将补好的衣服拿起,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沉默片刻,才轻轻将它叠好,放在一旁。
然后,他并没有立刻回屋,而是依旧坐在石凳上,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掉的茶。他没有喝,只是握着冰冷的茶杯,望着院中那丛在夜风中摇曳的墨竹,眸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孤灯,冷茶,独坐的少年。
这一幕,莫名地印在了孙子迁的脑海里。
他抱着自己那件崭新的锦袍,忽然觉得这东西无比扎眼和可笑。他悄悄地、慢慢地从树上滑了下来,落地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站在墙根的阴影里,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院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华贵却显得格格不入的袍子,最终什么也没做,抱着衣服,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灰溜溜地沿着来路回去了。
这一夜,孙子迁罕见地失眠了。
他脑海里不再是如何报复,而是萧矜池在灯下认真缝补的样子,和他独对冷茶时那清寂的背影。
而小院内,萧矜池在石桌前坐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
他指尖沾了点冷茶,在石桌上无意识地写画着。若有精通书法的人在此,或许能辨认出,那反复勾勒的,是一个笔墨凌厉、带着十足恼人劲道的——“孙”字。
夜风吹过,水迹很快干涸,不留痕迹。
但有些东西,一旦留下印记,便再难轻易抹去了。这场由一脚踩出的风波,在看似平静的夜色下,正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的走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