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小苑的夜,并非真正的寂静。
竹叶摩挲,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远处山涧的流水声,巡夜弟子偶尔经过时衣袂带起的风声,还有……这苑落本身,那看似温和的灵气流动下,隐藏着的几道极为隐秘、几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监测禁制。
沈听澜和顾清辞,果然没有完全放心。
黎九婴盘膝坐在临窗的蒲团上,双眸微阖,仿佛已沉入调息。体内,那丝自丹田深处滋生的《九幽噬天诀》灵力,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与阴寒,正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在她近乎枯萎的经脉中穿行。
每前行一分,都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这具身体受损太重,如同布满裂痕的瓷器,稍有不慎,便是彻底崩碎的下场。但她别无选择。
失忆的伪装已被撕开一角,她露出了獠牙,也引来了更深的忌惮和窥探。没有力量,她依旧是砧板上的鱼肉,区别只在于,之前是懵懂无知的鱼,现在是知道刀锋寒冷的鱼。
《九幽噬天诀》运转得异常艰难,如同在泥沼中跋涉。这功法是她当年在一处上古魔墟中所得,霸道绝伦,吞噬万物以养己身,与她从前所修的任何正道法门都背道而驰。也正是凭借它,她才能在那场围剿中,于绝境里爆发出近乎同归于尽的力量。
现在,重拾此诀,仿佛唤醒了一头沉睡在血脉深处的凶兽。虽然这凶兽如今孱弱不堪,但那本质里的贪婪与暴戾,却让她灵魂战栗,又隐隐感到一丝……归属感。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月上中天,清辉遍洒。
忽然,她运行的那丝微弱灵力,在途经手少阳三焦经的一处隐秘窍穴时,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猛地一滞!
那不是阻塞,更像是一把锁,锁住了后方更广阔的路径。
黎九婴心神微动。
这感觉……并非纯粹的道基损伤,更像是一种……封印?或者某种极其高明的禁制?
是谁?在她重伤失忆后,在她体内留下了这东西?是救她的人?还是……另有目的?
她尝试着用那丝九幽灵力去冲击那处窍穴,却如同蚍蜉撼树,那“锁”纹丝不动,反而引动周身经脉一阵剧烈抽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她立刻停止了尝试。
不能硬来。
她缓缓散去灵力,重新归于平静,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失败的调息。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更苍白了几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落地声。
不是巡夜弟子那种规律的步伐,而是某种刻意的、收敛了所有气息的靠近。
黎九婴倏然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只是身体微微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幼兽。
“谁?”她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窗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一个清越中带着些许缥缈的嗓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
“是我,玄墨。”
竹影摇曳,月光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长袍,站在窗外,并未靠近,也没有闯入的意思,只是隔着窗棂,静静地看着她。
“玄师兄?”黎九婴脸上适时地露出惊讶,随即转为一丝不安,“这么晚了,师兄有何事?可是……可是谢少主他又……”
她将那份惊弓之鸟的姿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玄墨摇了摇头,月光下,他俊美出尘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那双仿佛蕴着星云雾霭的眸子,却仿佛能穿透窗纸,直视她的内心。
“并非为谢少主之事。”他声音平淡,“只是今夜星象有异,杀破狼三星暗弱,辅弼二星却光芒大盛,偏移宫位。此象主……潜龙在渊,暗流汹涌。卦象所指,恰在你这听竹小苑方位。”
黎九婴心头一跳。
天衍宗的卜算之术,玄妙莫测,她早有耳闻。这玄墨,是看出了什么?还是仅仅依据星象推断?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声音带着些许茫然和无措:“星象?卦象?玄师兄,我……我不懂这些。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吗?”
玄墨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晚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也带来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雪后初霁般的冷香。
“祸福相依,孰难预料。”他缓缓道,目光似乎在她苍白的面颊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只是提醒师妹,渊深之处,或有机缘,亦藏杀机。好自为之。”
他说完,竟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去。
“玄师兄!”黎九婴忽然开口叫住他。
玄墨脚步一顿,侧身回望。
黎九婴抬起眼,目光纯净带着一丝恳求:“师兄精通卜算,可知……可知我何时才能找回过去的记忆?我……我总觉得空落落的,很不安。”
她问得直接,带着失忆者应有的彷徨。
玄墨凝视着她,那双雾霭蒙蒙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星轨缓缓划过,最终归于沉寂。
“记忆如水,堵不如疏。”他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身形便已融入夜色竹影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黎九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记忆如水,堵不如疏……”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是在暗示什么?暗示她体内的那道“锁”?还是另有所指?
这个玄墨,比沈听澜更让人捉摸不透。他看似超然物外,但每一次出现,都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她重新闭上眼,不再试图运转功法,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仔细感知着那处被“锁”住的窍穴,以及周身经脉的状况。
玄墨的到来,像是一道警钟。
她必须更快地找到恢复力量的方法,也必须更清楚地了解,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而与此同时,青云宗主峰,沈听澜的洞府内。
顾清辞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听竹小苑的方向,虽然隔着重重山峦与禁制,什么也看不到。
“她今晚,很不一般。”顾清辞的声音没有起伏。
沈听澜坐在玉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那枚青龙玉佩安静地躺在他手边。他脸上早已没了在众人面前的温润,只剩下深沉的思量。
“她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沈听澜缓缓道,“关于我,关于谢九渊……这绝不仅仅是‘记得一些片段’那么简单。”
“她在试探,也在警告。”顾清辞转过身,目光锐利,“用我们的秘密,为她自己构筑护身符。”
“护身符?”沈听澜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有丝毫暖意,“也可能是催命符。知道得太多,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打算怎么做?”顾清辞问。
沈听澜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玉佩那个隐秘的“璇”字上,眼神复杂。
“玄明长老已下令宗门护她周全,明面上,我们动她不得。”他抬起眼,看向顾清辞,“而且,你不觉得,一个活着的、知道很多秘密的黎九婴,比一个死了的,更有价值吗?”
“价值?”顾清辞挑眉,“对于天机阁而言,她毁我基业之仇,不得不报。”
“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沈听澜指尖停顿,语气莫测,“让她生不如死,或许比让她痛快死去,更能消解心头之恨。更何况……她身上,或许还藏着我们都想知道的,关于那场大战的真相,以及……她力量来源的秘密。”
洞府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两个男人各怀心思,但目标,却都指向了那个住在听竹小苑里,看似柔弱,实则暗藏獠牙的女人。
夜更深了。
黎九婴依旧坐在窗边,她没有再尝试修炼,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竹影,听着风声。
玄墨的话语在她脑中盘旋。
“渊深之处,或有机缘,亦藏杀机……”
机缘,在哪里?
她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雅致却陌生的房间,扫过窗外那片在夜色中显得幽深静谧的竹林。
或许,该从这“听竹小苑”本身,开始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