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三,夜。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将北平城的月色遮得严严实实。宣武门外的香炉营头条胡同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正透出微弱的烛火,如同寒夜里濒死的萤火。院内的石榴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夜风中摇曳,影子投射在窗纸上,像极了鬼魅的爪牙。
沈砚之坐在八仙桌旁,指尖夹着的烟卷已经燃到了尽头,灼热感透过纸卷传来,他才猛地回过神,将烟蒂按在青花缠枝莲纹的烟灰缸里。
桌上摊着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顶端赫然写着“京师拳乱余孽清查名册”几个字,墨迹淋漓,仿佛还带着血腥气。
“先生,夜深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清脆的女声从门口传来,苏曼卿端着一个白瓷茶盘走进来,茶盘上放着一壶刚沏好的祁门红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面夹袄,领口绣着一圈细小的兰草纹,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指尖因为拎着茶壶,泛着淡淡的粉色。
沈砚之抬眼看向她,目光掠过她眼下淡淡的青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曼卿,让你跟着我熬夜受苦了。”
苏曼卿将茶杯放在他手边,茶盏碰撞桌面发出轻脆的声响:“先生说笑了,能为先生分忧,是曼卿的福气。何况,当年若不是先生出手相救,我早就在庚子年的乱兵中殒命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光绪二十六年夏天,义和团涌入北平,焚烧教堂、屠杀教民,她的父亲是翰林院编修,因反对义和团“扶清灭洋”的口号,被拳民诬陷为“二毛子”,拖到前门大街当众斩杀。

那天她躲在柴房的地窖里,听着外面的惨叫声、火光冲天的噼啪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是沈砚之冒着生命危险,从拳民的刀下将她救了出来。
沈砚之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他拿起桌上的名册,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
“这已经是第三批清查名册了,庆亲王奕劻和袁世凯联手,借着‘整顿吏治’的名义,大肆捕杀当年参与义和团的拳民,甚至连一些只是围观过的百姓都不放过。”
“可这些人里,有不少都是被逼无奈才加入义和团的穷苦百姓啊。”苏曼卿拿起旁边的一盏油灯,将灯芯挑得更亮了些,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眼中的不忍,“昨天我们去南城走访,王大妈的丈夫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跟着拳民扛过几天大旗,就被巡防营的人抓走了,至今生死未卜。”
沈砚之沉默着,将名册翻到第二页,上面画着一个红色的圈,圈住的名字是“赵三虎”。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庚子年夏天,正是这个义和团的小头目,带着人闯进了他的书房,将他珍藏多年的古籍字画付之一炬,还差点将他砍死。可如今,赵三虎的名字出现在了清查名册上,旁边标注着“已擒获,待处决”。
“冤冤相报何时了。”沈砚之轻轻叹了口气,将名册合上,“奕劻和袁世凯此举,名为清查余孽,实则是在铲除异己、搜刮民财。那些被抓的拳民,只要家里肯花钱打点,就能平安无事;若是没钱,就只能认栽。”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蹑手蹑脚地靠近。沈砚之瞬间警觉起来,伸手按住了桌下的一把短柄匕首——那是他从日本留学回来时带的,刀身狭长,锋利无比。
苏曼卿也察觉到了异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紧紧盯着紧闭的院门。夜色浓稠,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有人在奔跑后急促地换气。
“谁?”沈砚之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
院门外的脚步声停住了,过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沈先生,是我,李二柱。”
沈砚之眉头微蹙,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才想起是前几天他在南城走访时遇到的一个脚夫,家里有老母亲和年幼的孩子,因为曾经给义和团送过粮食,一直担心被巡防营的人抓走。
他起身走到院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李二柱蜷缩在墙角,身上的粗布衣服沾满了泥土和血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受了重伤。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沈砚之打开院门,将李二柱扶了进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李二柱踉跄着走进院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土往下淌:“沈先生,求您救救我!巡防营的人抓走了我娘和我孩子,说我是义和团余孽,要我三天之内凑齐五十两银子赎人,不然就把她们卖到窑子里去!”
沈砚之连忙将他扶起来:“你先起来说话,慢慢说清楚。”
李二柱坐在门槛上,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昨天下午,巡防营的人突然闯进我家,说有人举报我给义和团送过粮食,不由分说就把我娘和孩子抓走了。我想跟他们理论,被他们一顿毒打,还说要是凑不齐银子,就等着给我娘和孩子收尸!”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沈砚之:“这是他们给我的字条,说凭这个可以去巡防营赎人。”
沈砚之接过纸条,借着油灯的光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潦草不堪,写着“限三日内交银五十两,逾期不候”,落款是“巡防营统领赵德胜”。
“赵德胜……”沈砚之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他听说过这个人,是袁世凯手下的得力干将,为人贪婪残暴,借着清查义和团余孽的名义,在北平城里大肆敛财,不少百姓都遭了他的毒手。
苏曼卿端来一盆清水,递给李二柱:“先擦擦脸吧,你身上的伤也得处理一下。”
李二柱接过水盆,感激地看了苏曼卿一眼,用粗糙的手掌捧着水,胡乱地擦了擦脸,露出了脸上狰狞的伤口。
沈砚之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向天空,云层依旧厚重,没有一丝月光。五十两银子,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李二柱一个脚夫,平日里挣的钱只够勉强糊口,怎么可能在三天之内凑齐这么多银子?
“沈先生,我知道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李二柱放下水盆,再次跪倒在地,“我听说您是个大善人,经常帮助穷苦百姓,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娘和孩子吧!只要能救她们,我李二柱愿意为您做牛做马!”

沈砚之连忙将他扶起来:“你快起来,我没说不帮你。只是五十两银子,我也需要时间筹措。”
他的书房里确实有一些积蓄,是他平日里教书和写文章赚来的,可总共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距离五十两还差得远。他可以向朋友借钱,可这个时候,人人自危,谁又敢轻易得罪巡防营的人呢?
“先生,要不我们去找张御史帮忙吧?”苏曼卿提议道,“张御史为人正直,一直看不惯赵德胜的所作所为,或许他能出面说句话。”
沈砚之摇了摇头:“张御史虽然正直,但如今袁世凯权势滔天,庆亲王又与他勾结,张御史一个人,根本撼动不了赵德胜。弄不好,还会连累他。”
他沉思片刻,说道:“这样吧,你先在我这里住下,养伤。我明天就去想办法筹措银子,无论如何,都会在三天之内把你娘和孩子救出来。”
李二柱感激涕零,不停地给沈砚之磕头:“多谢沈先生!多谢沈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李二柱永世不忘!”
沈砚之扶起他,说道:“不用谢,当务之急是养好伤。曼卿,你去把西厢房收拾一下,让李二柱先住那里。”
“好。”苏曼卿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西厢房。
待苏曼卿和李二柱离开后,沈砚之重新回到屋里,拿起桌上的名册,目光落在“赵德胜”三个字上。
他知道,这一次,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贪婪残暴的巡防营统领,更是袁世凯和庆亲王背后庞大的势力。可他不能退缩,李二柱的娘和孩子还在等着被救,还有更多像李二柱一样的百姓,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
他拿起笔,在名册上“赵德胜”的名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叉。这个叉,像是一个誓言,也像是一个宣战书。
夜,越来越深了。烛火在风中摇曳,将沈砚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墙上,如同一个孤独而坚定的战士。他知道,接下来的三天,将会是一场艰难的较量,可他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
窗外的风更大了,刮得窗户纸哗哗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苦难与挣扎。沈砚之端起桌上的茶杯,将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茶汤的温热在体内蔓延开来,给他带来了一丝力量。他知道,无论前路多么黑暗,他都要坚持走下去,因为他的身后,是那些需要他保护的百姓,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希望。
他重新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字迹刚劲有力,穿透了薄薄的宣纸,也穿透了浓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