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四,子时。北平西郊的废弃仓库匍匐在荒草深处,檐角残破的瓦片如獠牙般刺向天际。浓雾裹挟着鸦片的甜腥气,与夜色绞缠成窒息的网。
沈砚之伏在枯苇丛中,指尖掐入泥土,目光如刀锋般剖开黑暗,紧锁着仓库门口晃动的火把——两名守卫正交接灯笼,光影摇曳的刹那,苏曼卿如狸猫般窜出,袖中银针寒光一闪,墙根猎犬呜咽着软倒。
几乎同时,沈砚之掷出的石子击中西侧窗棂,碎木迸裂声引得守卫呼喝着扑去。

仓库内,鸦片箱垒成的迷障后,赵德胜的狞笑撞上四壁:“沈砚之,你倒是送上门来做阎王爷的贽见礼!”
火把骤然炸亮,十余壮汉从阴影中涌出,刀锋映出账册蓝封上“津门洋商往来细目”的烫金小字——那册子被赵德胜肥厚的手指攥着,纸页边沿已磨出毛边,显是日常翻查所用。
沈砚之将苏曼卿护在身后,短刀横胸,声冷如铁:“赵统领借清查拳乱之名,私贩鸦片、构陷良民,这册子上记着你与洋商分赃的数目,连庆亲王门下玉铭公子抽成的朱批都在!今日要么交册放人,要么沈某用血给你拓条黄泉路!”
赵德胜嗤笑挥刀,众匪一拥而上。沈砚之旋身踢翻鸦片箱,棕褐烟土倾泻如瀑,迷蒙中苏曼卿软鞭如蛇缠向账册,赵德胜猛然后撤,册页“刺啦”裂开半边。
账册将落未落之际,顶棚轰然炸开破洞!
三四道灰影如鹰隼疾坠,为首者刀光泼雪,正是白日赠银的古董商王老板:“沈先生先走!巡防营大队半刻即到!”
他格开劈向苏曼卿的钢刀,低喝时眼角皱纹里藏着一丝江湖人的狠厉。
沈砚之会意,拉起苏曼卿冲向侧窗。赵德胜暴怒追砍,刀锋掠过沈砚之肩胛,血珠溅上苏曼卿衣襟。她反手洒出药粉,赵德胜捂眼惨嚎,二人跌撞翻出窗外,却见远处火把长龙已逼至百步——巡防营铁靴踏地声如闷雷滚过荒野。
枯苇刮过脸颊,沈砚之将苏曼卿推进桥洞阴影。追兵脚步声从头顶掠过,他压抑的喘息混着血腥气喷在她颈侧。
月光从桥板缝隙漏入,照见苏曼卿撕下袖口为他包扎时指尖的轻颤:“若逃不脱……”
沈砚之握住她手腕,却触到她掌心一道陈年箭疤——三年前雪夜,他正是循这疤痕从乱兵尸堆里认出她。
“没有若!”苏曼卿将账册塞进他衣襟,册页黏腻的血渍染蓝了她的指甲,“最后一页记着玉铭之子玉弘参与分赃的暗账,足以扳倒赵德胜。就算死,也要让这罪证见天日!”
桥下水声潺潺,沈砚之凝视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她当年攥着他衣角说“先生别丢下我”时,眼底也是这般孤注一掷的光。
五更梆子响彻巷陌,二人绕至顺天府后巷。陈子谦候在角门,见沈砚之血染长衫骇然变色:“张御史被调通州!现下能压赵德胜的唯有九门提督玉铭!”苏曼卿急道:“玉铭是庆亲王姻亲,岂会帮我们?”
“他不敢不帮。”沈砚之展开账册,朱批小字在晨光中如蜈蚣爬行:
“玉弘暗抽三成利,若此事闹大,玉家满门抄斩!”

辰时初刻,顺天府鸣冤鼓震天响起。沈砚之跪于堂下,高举账册朗声道:“草民状告赵德胜私通洋商、戕害百姓!物证在此,请大人明鉴!”堂外百姓骚动如潮,一顶青呢小轿悄然停驻。轿帘微掀,半张威严肃穆的脸瞥向堂内——玉铭指节青白地攥着轿窗,眼底杀意与惊惶交织。
惊堂木炸响的刹那,玉铭的轿帘垂落。师爷疾步至轿前躬身,听得帘内一声冷嗤:“赵德胜这蠢货……告诉府尹,账册涉及洋务,需移交总理衙门!”
话音未落,沈砚之猛然踏前一步,撕下账册末页高举过头:“这一页记着玉弘公子收受洋商鹰洋三千块,购得苏州胡同外宅!大人要移交罪证,不妨连玉公子一同请来公堂对质!”
人群哗然中,轿内茶盏碎裂声清晰可闻。玉铭掀帘而出,官袍上的孔雀补子映着惨白脸色:“沈先生……此事当从长计议。”
日头升至檐角时,赵德胜被革职查办的告示贴上城墙。沈砚之扶着苏曼卿走出府衙,却发现玉铭的轿子仍缀在身后。长街尽头,王老板牵着两匹骏马现身,抛来一枚鎏金腰牌:“袁世凯的人已到码头,速从水路离京!”忽有利刃破空声袭来!沈砚之推开苏曼卿,袖箭擦鬓而过钉入墙面——玉铭的管家在巷口冷笑收弓,身后闪出数名黑衣刀手。
“玉铭要灭口!”王老板挥刀格挡,街面霎时乱作一团。沈砚之护着账册且战且退,苏曼卿却突然扑向玉铭的轿子,发间银簪直刺轿帘!玉铭惊惶探头时,她低喝:“玉弘外宅的地契,在我手中!”
趁对方愣怔,沈砚之已翻身上马,伸手将她拽上鞍前。马蹄踏碎晨曦,他们回头望去,玉铭的轿帘在风中晃动,如一口悬而未落的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