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拥有了那片被结界守护的小小花园，白云初在魔宫的生活，仿佛一池死水被投入了一颗充满生机的种子，终于荡漾开了一圈柔和的、属于她自己的色彩。

这片天地，是她用那个鼓起全部勇气的请求换来的，是她在这片冰冷黑暗中，唯一能够紧紧抓住的、与过去美好记忆相连的浮木。她珍视它，如同鸟儿珍视自己的羽毛，如同母亲珍视新生的婴孩。

她将从月光林海带来的、那些原本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在此地生根发芽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每一颗都承载着她的思念与希望。她用白皙纤细的手指，在肥沃湿润的灵土中挖出深浅适宜的小坑，将种子轻轻放入，再如同覆盖棉被般，细致地覆上土壤。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梦境。

每日，她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待在她的花园里。调动起体内那微弱却纯净温和的木系灵力，如同最细腻的雨丝，缓缓滋养着沉睡在土壤中的生命。她用玄阙命人打造的、小巧的白玉水壶，从溪流中汲取清冽的泉水，均匀地洒在田垄上。水珠在模拟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渗入泥土，也渗入她期盼的心田。

她忙碌的身影，在那片被温暖光线笼罩的结界内，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时而蹲下身仔细察看，时而哼着记忆中断断续续的、属于林海的轻柔歌谣，时而又对着土壤低声细语，仿佛在鼓励那些未见的生命快快成长。

玄阙有时会沉默地站在结界外，隐在宫殿投下的阴影里，目光穿过那层透明的屏障，久久地凝视着里面的景象。

他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这种注视。

喜欢看她待在那片由他亲手为她开辟的天地里的样子。那里的光是暖的，风是柔的，水是活的，泥土是芬芳的。而她，是温暖、明亮、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这一切，都与他所统治的、这个庞大、黑暗、冰冷、充斥着力量与杀戮的世界截然不同。就像无尽荒原中突然出现的一小片绿洲，不仅吸引着他的目光，更似乎在悄然抚平他灵魂深处某些躁动不安的因子。看着她，他那颗习惯于算计、征战和毁灭的心，竟会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平静。

这天，魔尊的朝会依旧充斥着关于边境摩擦、资源争夺以及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的议题。玄阙高踞于王座之上，听着下属们的禀报，处理着纷繁的事务，周身弥漫着属于上位者的冰冷与威压。当一切暂告段落，他挥退众人，独自步出议事大殿时，身上似乎还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权力和血腥的凛冽气息。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脚步便转向了主殿后方。

然而，还未完全走近，他便看到了一幅与往日不同的画面。

结界内，那个总是安静忙碌的小小身影，此刻正蹲在一条田垄边，一动不动。她的背影似乎带着一种极致的专注和……紧张？

玄阙停下了脚步，没有惊扰她。他看到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触碰什么，又在即将碰到时猛地缩回，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然后，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不是悲伤的颤抖。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控制不住的、源自巨大喜悦的激动。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玄阙的预料。

白云初像是被巨大的快乐冲昏了头脑，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站起身，提起了那身素雅裙装的裙摆，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束缚的轻盈蝴蝶，飞快地跑出了花园的结界。

她的目标明确——直直地奔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白云初发芽了！它发芽了！

她清脆的、充满了难以自抑的狂喜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打破了魔宫后苑惯有的沉寂。她一口气跑到他面前，因为奔跑，白皙的小脸泛起了健康的红晕，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带着一丝急促。

白云初此时完全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身份，忘记了眼前这个男子是足以令六界震颤的魔尊。此刻，在她眼中，他似乎只是一个可以分享这份巨大喜悦的“对象”。她仰着那张因兴奋而光彩照人的小脸，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比星辰更璀璨的光芒。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向花园里那片新生的嫩绿，语气里充满了献宝般的骄傲和难以置信的快乐。

白云初你看！它活下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毫无隔阂地靠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清甜灵果和纯净草木气息的味道，与她平日里怯懦的模样判若两人。

玄阙垂眸。

目光落在几乎要凑到自己胸前的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上，能看见她柔软的发丝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她仰起的小脸上，那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喜悦，如同最炽热的光，瞬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

他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习惯了旁人的敬畏、恐惧、算计与臣服，他早已不习惯如此直接、如此不设防的靠近。尤其是来自她的靠近。这感觉陌生而奇异，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万年冰潭，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那片黝黑的土壤上，确实有一点娇嫩欲滴的绿意，顽强地破土而出，两瓣晶莹剔透的子叶，正怯生生地舒展着，迎接着这个“新世界”的光。

玄阙……嗯。

玄阙发出了一个单音。声音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那声音里，褪去了惯有的冰冷和威严，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笨拙的温和。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比如“很好”，或者“照顾得不错”，但那些词汇对于他贫瘠的、不擅长表达此类情绪的词库来说，显得太过陌生和困难。

然而，就是他这一声低沉的回应，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被喜悦冲昏头脑的白云初。

她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竟然主动跑到了魔尊的面前，还靠得这么近，还用如此……放肆的语气跟他说话！

“轰”的一下，血液仿佛全部涌上了头顶，她的脸瞬间红得透彻，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她像一只真正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弹开了两步，拉开了彼此之间那“危险”的距离。方才还亮晶晶的眼眸瞬间被慌乱取代，她手足无措地低下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蚋，结结巴巴地说道。

白云初对、对不起……尊上……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她瞬间从明媚的向日葵变成了受惊的含羞草，玄阙心中那丝因她靠近而产生的异样涟漪尚未平复，却又莫名地掺杂进了一丝……空落落的感觉。

玄阙看着自己胸前空出来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方才带来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清新的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如同细微的蛛丝，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

玄阙收敛了眸中那片刻的温和，恢复了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声音依旧没有恢复往日的冰冷。

玄阙无妨。

玄阙淡淡地说道，目光却再次投向了结界内那点新绿。

生命的萌芽，如此脆弱，却又如此顽强。

而某种同样微妙的东西，似乎也在这一刻，于两人之间，悄然破土，露出了它稚嫩而懵懂的第一片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