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丁程鑫能听到自己过于用力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马嘉祺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面朝车窗，仿佛外面的夜景是什么绝世奇观。

丁程鑫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借着窗外偶尔掠过的灯光，他能看到马嘉祺后颈凸起的、脆弱的脊椎骨节，以及被廉价衬衫布料勾勒出的、过分单薄的肩胛轮廓。十年前，这个人虽然瘦，但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像石缝里挣扎求生的草。而现在，他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令人不安的柔顺。

车子驶入盘山公路，最终在那座灯火通明的现代风格别墅大门前停下。司机恭敬地打开车门。

丁程鑫先下车，然后转向马嘉祺，伸出了手。

马嘉祺迟疑了一下，没有去碰那只手，自己挪动着下了车。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下车时腿软了一下，丁程鑫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隔着西装外套和薄薄的衬衫，丁程鑫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下手臂的纤细，以及一瞬间绷紧的肌肉。

他在害怕。

这个认知让丁程鑫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混合着一种尖锐的酸楚。他松开了手，声音刻意放得平缓：“进去吧。”

别墅内部的装修是冷硬的现代风格，大量运用了金属、玻璃和深色木材，奢华却缺乏人气，像一间设计精美的样板房。这是丁程鑫接手公司后重新装修的，抹去了所有关于过去的痕迹。

马嘉祺站在宽敞得可以容纳几十人开派对的客厅中央，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上，像是一个等待发落的囚徒。

“喝水吗？”丁程鑫走到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边，倒了一杯温水。

马嘉祺轻轻摇了摇头，依旧没有抬头。

丁程鑫将水杯放在岛台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这声音在过份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马嘉祺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丁程鑫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走到马嘉祺面前，距离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酒吧的烟酒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冷冽香气。

“看着我，马嘉祺。”丁程鑫命令道，声音低沉。

马嘉祺的身体僵了僵，过了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睛依然是漂亮的形状，但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死水。只是在那死水之下，丁程鑫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的惶惑。

“为什么离开？”丁程鑫直接问出了盘桓心底十年的问题。他紧紧盯着马嘉祺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波动。

马嘉祺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视线飘忽，似乎不敢与丁程鑫对视。

“说话！”丁程鑫的耐心告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他向前逼近一步。

几乎是同时，马嘉祺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身体撞到了身后的沙发靠背，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弹开，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丁程鑫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动作——

他低下头，脖颈弯成一个柔顺甚至可以说是驯服的弧度，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那是一种完全放弃抵抗、任人宰割的姿态。

这不是他认识的马嘉祺。他认识的马嘉祺，即使在被欺负得最狠的时候，眼神里也带着不肯熄灭的倔强。

丁程鑫的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扎穿，密密麻麻的痛感蔓延开来。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心慌和恐惧。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放缓了声音，几乎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哥……”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马嘉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终于抬起眼，看向丁程鑫，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剧烈的情绪——是痛苦，是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哀求？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丁程鑫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意识到，今晚恐怕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楼上左手边第二间是客房，里面有浴室和换洗衣物。”丁程鑫指了指楼梯的方向，声音疲惫，“去休息吧。”

马嘉祺像是得到了特赦令，立刻低下头，几乎是贴着墙边，快速地、悄无声息地走向楼梯，消失在二楼拐角。

丁程鑫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玻璃映出他孤身只影，和十年前那个眼睁睁看着马嘉祺消失、无能为力的少年身影隐隐重叠。

他走到岛台边，拿起那杯马嘉祺没碰的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无法浇灭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火焰。

他一定会弄清楚。弄清楚马嘉祺这十年经历了什么，弄清楚是谁把他变成了这副模样，弄清楚当年父亲在那场离别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而首先，他得让马嘉祺……重新学会说话。

丁程鑫走上二楼，在经过客房时，脚步停顿了片刻。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他最终没有去打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这一夜，丁程鑫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是少年马嘉祺清冷的眼神和离去时决绝的背影，与今晚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交替出现。

第二天清晨，丁程鑫很早就醒了。他下楼时，发现马嘉祺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他换上了丁程鑫准备的干净衣物——一件柔软的白色羊绒衫和灰色休闲裤，尺寸有些偏大，更显得他身形伶仃。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放空地看着前方，像一尊精心摆放的瓷偶。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保姆准备的早餐。

“吃早餐。”丁程鑫走到餐桌边坐下。

马嘉祺顺从地走过来，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他拿起勺子，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燕麦粥，动作规矩得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丁程鑫看着他，忽然开口：“我不记得你之前是这样沉默。”

马嘉祺握着勺子的手指紧了紧，粥送进嘴里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又继续，依旧没有抬头。

丁程鑫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杯底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马嘉祺的身体再次应声僵住，握着勺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丁程鑫的眸色沉了下去。他站起身，绕过餐桌，走到马嘉祺身边。他俯下身，一只手撑在餐桌边缘，将马嘉祺圈在他的身影之下。

“马嘉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告诉我，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嘉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试图向后缩，但身后就是椅背，无处可逃。他紧紧抿着嘴唇，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丁程鑫抬起另一只手，想要碰触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单薄衣衫的瞬间——

“别……”一个极其沙哑、微弱，几乎像是气音的声音，从马嘉祺颤抖的唇间逸出。

丁程鑫的动作猛地顿住。

马嘉祺抬起眼，眼中充满了水汽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他重复着，声音带着哭腔：“别……碰我……”

十年后，丁程鑫终于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是这样一句，带着绝望和哀求的拒绝。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