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国光站在底线后,背对夕阳。
光从他身后切下来,把影子拉得又长又直,像一道封条,贴在红土场上。球拍抵地,金属杆身映着余晖,泛出冷白的光。他没看我,只是站着,呼吸比训练时沉,节奏却依旧稳——一、二、三,停顿半拍,再起。
我走上场的时候,脚步放得很轻。
鞋底碾过细沙,发出细微的“沙——”声,像是被这寂静压低了喉咙。手里攥着毛巾,掌心早湿了,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这片刻的静太锋利,割得人神经绷紧。
我在他身侧两步远停下。
递出毛巾。
他动了。
右手抬起,不是接,是推。指节撞上布料,猛地一掀——
毛巾飞出去半尺,落在地上,边缘沾了灰。
我没动。
风从网这边吹过去,卷起一点尘,扑在球网上。六角形的孔洞间,光影错落。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曲了下,然后往前伸,像是要捡回那条毛巾。
就在指尖触到网绳的刹那——
他转身。
肩撞上网柱,力道不大,但足以让整张网震了一下。
我的中指,卡进了网格里。
疼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先是压迫感,像骨头被慢慢挤压,接着是血流受阻的胀。我没抽出来,也没叫。
他这才看我。
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铁。
“你不够格。”他说。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像削过冰,落下来,嵌进地面。
我笑了。
不是嘴角扬的那种笑,是喉间滚出来的一声低音,短促,哑,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别的什么。
“那就等到你手臂疼到睡不着时。”我说。
话出口的瞬间,我终于把手指抽了出来。
皮肤磨破了一小块,血珠浮在指腹边缘,没流下来。我看着它,没擦,也没包扎。风吹过来,有点凉。
他没再说话。
但我看见了。
他右臂垂在身侧,袖口微颤。不是整条胳膊抖,是肘关节以下,极细微的一次震,像电流窜过神经末梢,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可我知道不是。
那是过度使用后的征兆。肌肉疲劳累积到临界点,控制开始失衡。哪怕他压得住表情,压得住呼吸,也压不住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我弯腰,捡起毛巾。
没再递给他。
只是把它叠好,放在网柱旁的长椅上。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然后转身。
一步,两步,三步。
背后没有声音。
我知道他还在那里,站着,不动,也许还在看我走。
我不回头。
走出十步远,我才开口,声音没回头:
“你拒绝的不是陪练。”
“是你需要的人。”
话落,脚步不停。
场边的树影斜铺在地上,像时间划出的刻度。我穿过它,走向更暗的地方。
身后,那片球场渐渐沉入暮色。
灯光还没亮。
但我知道,他会留下。
一直到最后一颗球落地,才会走。
——因为他不敢停。
一旦停下来,疼痛就会追上来。
而我现在要做的,不是成为他的陪练。
是成为那个,让他不得不面对疼痛的人。
***
夜降得很快。
山吹中学的网球部早已收队,更衣室空荡,只剩水滴从淋浴头末端落下,“嗒”、“嗒”地敲击瓷砖。空气中浮着湿气与汗味混杂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药膏味——薄荷与樟脑的混合,刺鼻,提神。
我坐在走廊尽头的台阶上,背靠着墙。
膝盖上摊着一本笔记,纸页泛黄,边角卷起。上面画满了站位图、击球角度分析、对手习惯标记。密密麻麻,全是关于他的记录。
第一页写着:**手冢国光,惯用右手,反手削球频率高于平均值37%;发球第一落点集中在T区右侧15cm内;连续对拉超过20拍后,右肩下沉0.8秒。**
数据冰冷,但指向明确。
我不是来交朋友的。
我是来拆解他。
远处传来脚步声。
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稳定,克制,每一步间距几乎一致。我知道是谁。
我没有抬头。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影子覆住我的笔记。
我翻了一页。
“还没放弃?”他问。
声音比白天低了些,像是刚洗过澡,卸下训练的壳,但语气依旧硬。
“你说过我不够格。”我答。
“那就证明。”他说,“不是靠嘴。”
我合上笔记,终于抬眼。
他站在我面前,穿着校服外套,领带整齐,眼镜未摘。右臂自然垂落,可我仍注意到,他左手轻轻搭在右肘外侧——一个下意识的支撑动作。
他在掩饰。
“我可以陪你打到你倒下。”我说。
“那你先赢我再说。”
“现在?”
“现在。”
***
我们重回球场。
夜风掠过网面,发出轻微的“嗡”声。
没有裁判,没有观众,没有计分牌亮灯。只有两支球拍,两个身影,在昏暗中对峙。
他发球。
第一球,高速平击,直奔外角。
我横移,反手切出一记低弧球,贴网而过。
他上前截击,动作干净利落。
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试探。
第二球,我发。
旋转加强,落点压深。他退后,正手抽击,力量十足,但线路偏左——那一瞬,我捕捉到他挥拍时肩部的滞涩。
第三拍,第四拍……第七拍。
他对拉开始提速。
我跟着节奏,不抢攻,也不退守,只是一拍一拍地回,像在测量他的极限。
第十拍。
他右臂明显发力,正手轰出一记重炮,球速骤增。
我滑步救球,脚跟擦地,勉强回出高吊球。
他跃起扣杀。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落地时,右腿微微晃了一下。
不是失误,是支撑不足。
我记下了。
第十五拍,我开始变线。
左右调动,节奏忽快忽慢。他应对如常,但每一次横向移动后,恢复原位的时间多了0.3秒。
第二十拍。
我突然放小球。
他冲前,反手挑高。
动作完成得漂亮,但落地后,右手短暂地悬停了半秒,才缓缓放下。
我知道,就是现在。
我不再拖延。
接下来三局,我全力进攻。
正手直线、反手撕边线、网前截击连压死角。每一球都逼他最大幅度移动,每一拍都消耗他本已濒临崩溃的体能。
第二十七拍。
他正手回球出界。
球砸在底线外五米处,弹起,滚向场边。
他站在原地,没去追。
呼吸终于乱了。
胸口起伏,比之前剧烈。汗水顺着他额角滑下,在下巴凝成一滴,坠落。
我走到网前,隔着网格看他。
“还要继续吗?”我问。
他没回答。
只是重新捡球,摆好姿势。
第二十八球。
他又发。
但这一次,球速慢了至少15%。
轨迹偏高,旋转不足。
我直接抢攻,一记正手inside-out,球如刀锋切入死角。
他没接到。
球落地时,他整个人也微微晃了一下。
右手终于没能撑住。
缓缓地,垂到了身侧。
我走过去。
离他三步远,停下。
“你的右臂已经超负荷运转43分钟。”我说,“肌腱炎症等级至少二级,若继续高强度训练,未来三个月内可能出现功能性损伤。”
他喘着气,抬头看我。
眼神依旧锐利,但多了一丝裂痕。
“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研究你,比你想象中久得多。”我说,“我不是来当陪练的。”
“我是来阻止你毁掉自己。”
他沉默。
良久,才低声说:“我不需要被阻止。”
“你需要。”我打断他,“你怕停下来。你怕一旦停下,就再也追不上那个人的脚步。”
他瞳孔一缩。
我没说名字。
但我们都知道是谁。
越前龙雅。
那个曾在德国与他并肩作战,最终却选择另一条路的人。
手冢闭了眼。
再睁开时,声音沙哑:“就算如此……这也是我的选择。”
“那就让我成为你的代价。”我说,“每次你想拼命,我就站在对面,逼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让你清楚地感受到——痛,不只是勋章,也可能是警告。”
他盯着我。
风穿过球场,吹动他的刘海,露出额角一道旧伤疤。
最后,他轻轻点头。
不是认可,也不是接纳。
只是一个信号。
——战斗尚未结束。
我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他在背后叫住我。
我停步,不回头。
“明天早上六点。”他说,“别迟到。”
我没应声。
但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夜已深。
球场重归寂静。
可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前,这里会再次响起击球声。
一声,又一声。
像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