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究还是冲破了沉黑夜幕,将惨淡的天光投洒在覆满积雪的庭院。沈府内外,一片死寂,唯有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书房内,炉火已添了新炭,重新旺盛地燃烧起来,驱散着严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沈之衡依旧沉睡在沙发上,脸色虽然不再灰败,却依旧苍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司徒威涟留下的药物压制住了他体内嗜血的恶魔,却也抽空了他大半的力气。
阿宝就蜷缩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睛望着跳跃的火苗,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她是否在“想”。
吴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又替沈之衡掖好滑落的毛毯。她看着阿宝,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底深处,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复杂。昨夜那石破天惊的一幕,足以颠覆她对这个“傻姑娘”的所有认知。
晌午时分,沈之衡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厉英良的逼迫,士兵的惨叫,阿宝鬼魅般的身手,以及……司徒威涟及时的到来和救治。
他尝试动了一下,浑身如同被碾过般酸痛无力,喉咙干得发烫。
“水……”他发出沙哑的声音。
一直如同雕塑般的阿宝立刻有了反应。她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然后回到沙发边,学着司徒威涟之前的样子,笨拙却小心地将水杯递到沈之衡唇边。
沈之衡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微凉的水液,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意识也清明了许多。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阿宝,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空洞,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专注。
“阿宝,”他声音微弱,“昨晚……谢谢你。”
阿宝放下水杯,歪着头看他,似乎没理解“谢谢”的含义,只是伸出手指,又碰了碰他的眉心,重复了之前的动作和话语:“不疼?”
沈之衡心中一暖,摇了摇头。他看着她清澈见底、映不出丝毫杂质的眼眸,昨夜因她恐怖身手而升起的惊惧与疑虑,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大半。无论她是谁,拥有怎样的力量,至少此刻,她在他身边,用她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他。
“我睡了多久?”他问。
阿宝茫然地眨了眨眼,显然无法理解时间的概念。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通报声,金靖雪来了。
这位平津商会的会长,穿着一身利落的貂皮大衣,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疲惫与凝重。她显然是得到了消息,匆匆赶来的。
“沈先生,你没事吧?”金靖雪看到沈之衡虚弱的样子,眉头紧蹙,“昨夜厉英良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简直是无法无天!”
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过吴嬷嬷奉上的热茶,却没有喝。“厉英良这是公报私仇,沐梨花在后面撑腰,他们是想把你往死里整!”
沈之衡靠在沙发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我知道。查封报馆,舆论构陷,昨夜强闯……步步紧逼。”
“你打算怎么办?”金靖雪看着他,“厉英良拿着鸡毛当令箭,硬碰硬,吃亏的是你。而且……”她目光扫过安静蜷缩回地毯上的阿宝,欲言又止,“阿宝姑娘昨夜……怕是也彻底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沈之衡沉默。金靖雪说得没错。阿宝的暴露,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沐梨花那个疯子,绝不会放过研究阿宝的机会。
“我收到风声,”金靖雪压低声音,“沐梨花似乎在秘密调动她实验室的人手,恐怕……要有大动作。沈先生,你必须早做打算。”
正说着,司徒威涟也提着药箱再次登门。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司徒威涟看到金靖雪,微微颔首,随即目光便落在沈之衡身上,专业的审视着他,“感觉如何?”
“死不了。”沈之衡淡淡道。
司徒威涟也不多言,上前为他检查脉搏、瞳孔,又询问了些身体状况。“情况暂时稳定,但根源未除,下次发作只会更凶险。我调整了药方,按时服用,能缓解一二。”他拿出新的药瓶放在桌上,目光却似有似无地瞟向阿宝。
金靖雪看着司徒威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司徒医生医术高明,屡次救治沈先生于危难,真是令人敬佩。只是不知,司徒医生对沈先生这‘旧疾’,可有了根治之法?”
司徒威涟推了推眼镜,避开了金靖雪探究的目光:“沈先生的病症极为特殊,涉及一些……未知领域,我需要更多时间和数据。”
金靖雪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说道:“如今沈先生处境艰难,厉英良虎视眈眈,沐梨花暗中窥伺,连米公馆那边,米庆轩那个老狐狸也因为上次沙龙的事情,对沈先生和阿宝姑娘颇有微词。沈先生,你已是四面楚歌。”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大衣:“我金靖雪在平津还算有几分薄面,商会里的朋友,也会尽力周旋。但最终,破局的关键,恐怕还在沈先生自己身上。”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阿宝,意味深长。
送走金靖雪,书房内只剩下沈之衡、阿宝和司徒威涟。
司徒威涟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沈之衡,语气严肃:“兄长,”这个称呼他极少使用,此刻却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沐梨花的目标,恐怕已经不仅是你了。”
沈之衡猛地看向他。
司徒威涟的目光转向阿宝:“她的存在,她的……能力,对沐梨花而言,是比你的血,更具诱惑力的研究对象。厉英良昨夜退走,绝非罢休,下一次,来的可能就是沐梨花麾下,那些真正的‘怪物’。”
沈之衡的心沉了下去。他何尝不知。
“我带她走。”沈之衡握紧了拳,声音低沉而决绝,“离开平津。”
“离开?”司徒威涟眉头紧锁,“能去哪里?沐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你又能躲多久?而且,你的身体……”
“总有地方可去。”沈之衡打断他,目光落在阿宝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能让她留在这里,成为沐梨花的实验品。”
一直安静听着他们对话(或许根本没听)的阿宝,忽然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看向沈之衡,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沈之衡低下头。
阿宝看着他,用她那破碎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
不是疑问,而是宣告。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容更改的追随。
沈之衡怔住了,看着她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一股酸涩而滚烫的情绪涌上喉头。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上。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司徒威涟看着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看着兄长眼中那份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柔软的坚定,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片刻,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密封的小型金属盒,递给沈之衡。
“这里面是三支强效镇静剂和应急止血药,关键时刻,或许能帮你撑一阵子。”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往南走,过了江,沐家的手,或许能短几分。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提起药箱,转身离去。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沈之衡握着那冰冷的金属盒,看着司徒威涟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他知道,离别在即。前路未知,危机四伏。
但他看了一眼身旁重新归于沉寂的阿宝,心中那份因漫长生命而积郁的疲惫与孤独,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无尽的寒冬。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