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萧宅,远远就看见堂屋里烛火摇曳。晴儿舅母正红着眼圈,手里攥着帕子不住抹泪,萧剑舅父揽着她的肩,语气温柔得能化开洱海的冰。
萧剑别哭了,南儿是个有本事的,不会出事的。
这对夫妻,在大理城里是出了名的恩爱和睦,一个温润儒雅,一个温婉贤淑,连拌嘴都少有,是人人称羡的模范。
南儿望着他们相携的模样,心里悄悄盼着:将来若能寻得一位像舅父这般文武双全、知冷知热的相公,便再好不过了。
萧慈丫头我给你带回来了。晴儿嫂嫂,别哭啦。
萧慈进门时,语气竟难得软了几分,没了往日的凌厉。
谁都知道,萧宅里最“惹不起”的,就是晴儿舅母的眼泪。纵使萧慈雷厉风行、心硬如铁,在这位嫂嫂面前,也总得收敛锋芒,放软身段。
萧慈朝南儿递了个眼色。南儿立刻心领神会,赶紧掏出自己绣着山茶花纹的帕子,快步上前,温温柔柔地给晴儿舅母擦泪。
南儿舅母,别哭了,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晴儿舅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她的肩头,一字一句都带着不舍。
晴儿南儿啊,你这一进京,路上若是遇到劫匪可怎么办?你自小在南方长大,到了京城水土不服可怎么办?再说那京城里藏着多少凶险,你一个姑娘家……
她哽咽着,紧紧攥着南儿的手。
晴儿在大理,我们是你的伞,能为你遮风挡雨;我们是你的山,能给你依靠。你到了那陌生地方,什么都没有,谁都能欺负你啊!真舍不得让你走!
南儿趴在舅母怀里,心里也酸酸的。她在大理过得好好的,有舅父舅母疼着,有母亲教着武艺,实在不想远赴那未知的京城。
可萧慈的眼神还在一旁示意,她只得强忍着不舍,挺直脊背,严肃正色道。
南儿晴儿舅母放心,南儿武功学得扎实,又懂诗书礼仪,在外面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绝不叫家里人担心。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晴儿舅母的眼泪落得更凶了。
萧慈见状,连忙上前合手告饶,语气诚恳。
萧慈晴儿姐姐,我的好姐姐!温室里能养出娇弱的花朵,却养不出展翅的雄鹰、矫健的苍狼啊。我们打小就知道,南儿是雁,虽被迫南来,终归是要飞回北方看看的。与其把她护在羽翼之下,不如让她出去闯一闯。这孩子打小便比一般孩子刻苦成熟,又聪慧过人,她生来就该属于更广阔的天地,我们万万不能折了她的羽翼!
南儿瞪大了眼睛望着母亲,心里忍不住想拍手。
这话听得冠冕堂皇,真让人无法反驳!
可她的刻苦与成熟,全是被她这个母亲日复一日的严苛逼出来的?她也想像寻常小姑娘那样,喜欢胭脂水粉、漂亮衣裳,喜欢在巷子里疯跑嬉闹啊!
可无论晴儿舅母的眼泪多让人心疼,终究没能冲垮萧慈的意志。
是夜,萧宅的烛火映着窗棂,投下淡淡的光影。萧慈递过一个青布包袱,指尖掀开一角,露出枚温润的玉佩,玉质细腻,刻着繁复的云纹,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萧慈你外公寿辰将至,带着它,去见见你外公。
南儿我外公?
南儿瞠目结舌,手里的包袱险些滑落。
南儿外公一家……不是早在文字狱大案里遇害了吗?
这话她记得真切。舅父萧剑曾偶然提起,当年外公一家因文字狱蒙冤,满门被斩,唯有母亲和舅父侥幸逃了出来。那些掀起文字狱的人,是她们不共戴天的仇人;而当朝那位皇帝,正是下旨斩首外公全家的人。
这份血海深仇,有时深夜,也在南儿脑海里盘桓。
她满心疑窦,外公明明早已不在人世,何来寿辰之说?
萧慈轻咳一声,避开她的目光,语气稍作缓和。
萧慈是娘失言了,你该叫他爷爷。他是你爹的父亲,严格来说,该认这层亲。
南儿爷爷?
南儿更是困惑,眉头拧成一团。既可以叫外公,又可以叫爷爷,难道她爹娘竟是兄妹?这般有悖伦理,才会为世不容,最终没能走到一起?无数个疑问在她心头翻涌,她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个明白。
可萧慈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
萧慈夜深了,娘困了。你早点歇息,明天一早,直接跟着方叔的杂技团上路便是。
说罢,不等南儿开口,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留下南儿一个人站在原地,对着那枚玉佩百思不得其解。
萧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忽然又停在门口,声音低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萧慈也去看看你爹当年生活的地方。
一夜无眠。
出发那天早上,天色微亮,晨雾还未散去。南儿翻身上马,红衣在微凉的风里猎猎作响。
她以为母亲不会来送,却见驿站路口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萧慈一身劲装,风吹起她的衣摆,发间还沾着晶莹的晨露,眼神依旧是惯常的严厉,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锐利。
南儿娘,我走了。
南儿喉头微涩,轻轻喊了一声。
萧慈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忽然扬声喊道。
萧慈南儿,照顾好自己!若受了委屈,别忍着,就用你手中的鞭、背上的弓,为自己讨回来!
南儿浑身一震,回头望去,母亲的身影在晨雾中有些模糊,却依旧挺拔。她用力挥了挥手,泪水终是忍不住落下,与洱海风带来的水汽混在一起,凉丝丝地贴在脸颊。
身后,苍山如黛,洱海如镜,上关的花带着晨露,下关的风卷着茶香,大理的风花雪月依旧是记忆中最美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她要带着母亲的嘱托、舅父舅母的牵挂,还有满肚子的疑问,奔赴那个陌生的京城,奔赴一段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