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邀请的手势。
顾蝶刹的心,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月光勾勒出那身影的轮廓,纤细而单薄,素色的衣裙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像一朵即将凋零的白花。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到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无声地传递过来。
与那件漂浮的、充满怨毒的嫁衣所散发的阴寒不同,这股悲伤是温凉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求。
“看什么!”陈锋的低吼将她从那股奇异的氛围中拽了回来。他正全神戒备地盯着那件诡异的嫁衣,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太阳穴滑落。那件嫁衣正缓缓地、一寸寸地转向他们,珠帘后的“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
顾蝶刹没有回答。她最后看了一眼月洞门后的身影,对方依旧静静地站着,那只伸出的手,固执地停留在半空中。
她猛地一拽陈锋的胳膊:“走!”
陈锋猝不及防,被她拉着踉跄了一下,回头时,只看到那件嫁衣的轮廓在幽绿的烛光中微微扭曲,而顾蝶刹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月洞门。
穿过门洞的瞬间,顾蝶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素色身影已经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而那件漂浮的嫁衣,停在了原地,没有追来。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陈锋喘着粗气,压低声音问。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发青,但眼神里的惊疑却盖过了恐惧。
“一个选择。”顾蝶刹的声音很轻,她握着蝴蝶刀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她知道,刚才那个瞬间,她和陈锋,甚至和大厅里剩下的所有人,已经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他们没有再回前厅,而是顺着那条被荒草掩埋的小径,向宅子的更深处走去。身后的喧嚣和恐惧被一层层的高墙隔绝,四周安静得只剩下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你相信鬼魂吗?”陈锋忽然开口,声音干涩。
顾蝶刹的脚步顿了一下。她不相信。在她过去的世界里,只有活人和死人,只有目标和障碍。所谓的鬼魂,不过是人心制造出的幻影。可此刻,那件漂浮的嫁衣,那根自行点燃的红烛,还有那个素色的、无声的身影……都在颠覆她过去二十几年的认知。
“我不在乎它是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我只在乎怎么活下去。”
陈锋看了她一眼,那双总是带着侵略性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别的情绪——或许是惊讶,或许是……一丝微不可查的认同。
他们来到一间厢房前。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顾蝶刹和陈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顾蝶刹用刀尖轻轻挑开房门。
房间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正坐在一张梳妆台前,背对着他们。他面前的铜镜里,映出他苍白的脸。他正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动作机械而缓慢。
“喂!”陈锋喊了一声。
眼镜男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瞪得极大,眼白的部分布满了血丝。他的嘴唇哆嗦着,用一种极轻、极恐惧的声音说:“它……它在镜子里……它让我梳头……它说……我的头发不够长……”
他猛地抓起梳子,狠狠地划向自己的头皮,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顾蝶刹和陈锋同时冲了过去,费了很大力气才夺下他手中的梳子。眼镜男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眼神涣散,嘴里依旧念叨着:“不够长……不够长……”
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顾蝶刹紧绷的脸。她忽然注意到,镜中的自己,眼神似乎比平时……更柔和了一些?那是一种她从未在自己眼中见过的、属于别人的神情。
她心头一凛,猛地移开视线。
“这地方不能待了,”陈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必须找到那个所谓的‘遗骸’,完成任务。”
顾蝶刹点点头。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腐朽的木窗。窗外,是一片荒废的花园。月光下,她看到花园的假山后面,似乎有一片小小的竹林。
就在她准备关上窗户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花园的回廊下,那个素色的身影又出现了。她静静地站在一根廊柱的阴影里,似乎在等着她。
顾蝶刹的心跳再次失序。
“我出去看看。”她对陈锋说。
“我和你一起。”陈锋立刻站起身。
“不,”顾蝶刹摇头,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坚定,“你留在这里,看着他。如果他有什么异常,就弄醒他。我很快回来。”
她不等陈锋反对,便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动作轻盈如猫。
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一丝凉意。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穿过荒草,走向那片竹林。那个素色身影在她靠近时,便转身向竹林深处走去,始终与她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竹林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顾蝶刹跟着那个身影,在竹林中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座小小的、被藤蔓覆盖的凉亭前。
身影站在凉亭门口,侧过身,朝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顾蝶刹握紧了手中的蝴蝶刀,一步步走上凉亭的石阶。凉亭里空无一物,只在正中央的石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已经干涸的油灯。
她走进凉亭,那个素色身影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顾蝶刹的目光落在油灯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凉的灯身。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无数破碎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
一间布置喜庆的闺房,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少女,正对着铜镜描眉。她的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容。
画面一转,少女被几个粗壮的仆妇按住,强行脱下素衣,换上华丽的凤冠霞帔。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她被关进了一间黑屋,门外传来喜乐声。她绝望地拍打着房门,哭喊着,却没有人理她。
最后的画面,是她穿着那身华丽的嫁衣,静静地躺在一口冰冷的棺材里。她的双眼没有闭上,空洞地望着漆黑的棺盖。
“不……”
一声凄厉的悲鸣从顾蝶刹的喉咙里溢出,她猛地抱住头,那些画面带来的悲伤和绝望,几乎要将她撕碎。她不是在旁观,她就是那个少女!她能感受到那份被强行剥夺幸福的愤怒,那份被活活闷死在棺材里的窒息和不甘!
“你是谁……”她靠着石桌,缓缓滑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
一个虚无缥缈的女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又仿佛直接在她的心底响起。
“我……是被遗忘的新娘……”
“他们……用我的命……祭奠他们的阴谋……他们……骗我说……只是假婚……却将我……活葬于此……我的恨……我的怨……困在这宅子里……二十年了……”
“求你……帮我……找到我的骨……将我……葬在父母坟旁……我想……回家……”
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凉,重重地敲在顾蝶刹的心上。她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那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她想说“我帮你”,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凉亭里陷入了一片死寂。许久,那个女声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困惑和迷茫。
“因为……你能看见我……因为……你的心……和我一样……冷……一样……痛……”
顾蝶刹的心,狠狠一颤。
就在这时,竹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陈锋的呼喊:“顾!你在哪儿?”
顾蝶刹猛地惊醒。她最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凉亭,转身冲了出去。
回到厢房,陈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神色紧张:“你去哪儿了?我差点以为你也……”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上下打量着她,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皱起了眉:“你见到‘它’了?”
顾蝶刹没有回答。她挣脱陈锋的手,走到那个已经昏睡过去的眼镜男身边,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样东西——一张泛黄的、画着这栋宅子简图的纸。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图纸上,宅子西北角,那个被标注为“义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