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后，蝉鸣声此起彼伏。
莲花楼停在一片竹林边，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像天然的催眠曲。方多病从镇上回来，手里拎着新买的软枕，兴冲冲地冲进车厢。
“绵绵！看方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他献宝似的举起枕头，缎面绣着锦鲤戏莲，精致又软和。
绵绵正趴在窗边，看李莲花给菜园浇水。听见声音，她扭过小脑袋，眼睛在看到枕头的瞬间亮了：“哇！好软软！”
她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却在距离枕头三寸处停下，小手背在身后，扭捏地问：“给崽崽的？”
“那当然！”方多病得意地挺胸，“本少侠亲自挑的，全镇最好的枕头！”
绵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戳了戳枕头，立刻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方糖糖哥哥！”
她抱起枕头，转身就跑到李莲花身边，踮起脚尖：“哥哥，看！方糖糖哥哥给崽崽的礼物！”
李莲花正用内力烘干被雨水打湿的衣袍，闻言瞥了一眼，淡淡道：“嗯，不错。”
“那崽崽午睡可以用吗？”绵绵抱着枕头，小眼神期待又忐忑。
李莲花还没说话，方多病已经抢先开口：“当然可以！这枕头就是给你睡觉的！”
可绵绵没动，还是眼巴巴看着李莲花，等他的允许。
李莲花被她看得心软，无奈点头：“去吧，别滚下床。”
绵绵欢呼一声，抱着新枕头爬上榻。可刚躺下没一会儿，她就又爬了起来，抱着枕头左蹭蹭右闻闻，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怎么了？”李莲花擦着手走过来。
绵绵抱着枕头，小脸蛋垮着：“枕头香香的，但……但没有哥哥的味道。”
方多病心碎了。
他精心挑选的枕头，居然还比不过李莲花那个破木枕？
“那你要什么味道？”他委屈地问。
“要晒过太阳的被子被被的味道！”绵绵举起小手，比划着，“暖暖的，软软的，像哥哥的抱抱！”
李莲花微怔，下意识闻了闻自己。他独居十年，早就习惯了药草和清苦的味道，何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让人觉得“香”的一天？
方多病不死心，凑过去闻了闻李莲花的衣袖，酸溜溜地说：“哪香了？一股药味。”
绵绵立刻反驳，小奶音气鼓鼓的：“才不是！是香香！哥哥天下第一香！”
她跳下榻，跑到李莲花放衣物的箱子前，踮起脚尖想够最上层的那件青色披风。那披风是陈年老物，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要这个！”绵绵回头，眼睛亮晶晶，“崽崽要睡这个！”
李莲花扶额：“那是披风，不是被子。”
“就要就要！”绵绵抱住他的腿撒娇，小脸蛋蹭啊蹭，“哥哥借给崽崽嘛崽崽会乖乖，不弄脏脏！”
方多病立刻说：“我的披风也给你！全新的，蜀锦织的！”
绵绵头也不回：“不要，只要哥哥的。”
方多病：……再次心碎。
李莲花被缠得没办法，解下披风递给她。绵绵立刻把披风裹在身上，像只小蜗牛，心满意足地爬回榻上。
“哥哥的披风，有香香……”她嘟囔着，没一会儿就睡得香甜。
方多病蹲在榻边，眼巴巴看着，小声说：“我也想给她盖披风……”
李莲花用扇子敲他脑袋：“想都别想。”
语气里，竟有几分独占的意味。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来，在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绵绵蜷在李莲花的披风里，睡得小脸通红，小嘴微张，口水流了一小滩。
李莲花坐在窗边看书，眼神却时不时飘过去。看着看着，他嘴角就不自觉上扬。
这个小东西，居然能睡得这么安心。
她难道不知道，他李莲花是江湖骗子，是身中剧毒的废人，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失败者吗？
她凭什么……这么信任他？
傍晚时分，方多病不甘心被排除在外，把自己的外袍也脱下来，盖在绵绵身上：“多盖点，夜里凉。”
李莲花瞟了一眼，没说话。
可半夜，方多病被冷醒了。他发现自己的外袍，被绵绵踢下了榻，而李莲花的披风，却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全世界。
方多病：……输得彻底。
他默默捡回自己的袍子，裹紧自己，看着榻上那个只认李莲花的小团子，心里酸涩又柔软。
这个小没良心的。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喜欢她？
凌晨时分，天空突然乌云密布。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震得莲花楼都晃了晃。
李莲花瞬间睁眼，体内碧茶毒对雷雨天格外敏感，每次打雷，他的经脉都会隐隐作痛。他正要运功压制，一个软乎乎的小身影已经钻进了他的被窝。
“哥哥怕怕……”绵绵紧紧贴着他，小身体微微发抖，小手却拍拍他的胸口，“崽崽保护哥哥！”
李莲花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他独居十年，被褥里第一次钻进来个活物。还是个小女娃，软得像一滩水，香得像一朵花。
“回去，”他哑声说，“回你榻上睡。”
“不要！”绵绵抱紧他的腰，小脑袋埋在他颈窝，声音带着哭腔，“打雷雷，哥哥会痛痛，崽崽知道。”
李莲花的心，狠狠一颤。
她怎么知道？这十年，连神医都诊不出的碧茶毒发规律，她一个三岁半的小娃娃，怎么知道？
“崽崽给哥哥呼呼，”绵绵凑近他耳边，真的吹了口气，小奶音认真无比，“痛痛飞走”
李莲花想笑，却笑不出来。
因为随着她的呼吸，一股暖流真的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涌出，像春日的阳光，一寸寸融化他体内因雷雨天而暴动的毒素。
他僵硬地躺着，任由绵绵像只八爪鱼一样缠在身上。
小东西似乎真的以为他怕打雷，小手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睡吧睡吧，哥哥不怕，崽崽在呢……”
那是她爹爹哄她睡觉的歌，歌词乱糟糟的，调子也跑到天边去了，可李莲花听着，竟真的觉得眼皮沉重。
他不敢睡。
他怕压到她，怕自己的毒会伤到她，怕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又是孤家寡人。
可绵绵越抱越紧，小脸蛋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满足地叹息：“哥哥的砰砰声，安神神……”
李莲花的心，彻底软了。
这个小骗子。
明明是她怕打雷，却偏要说他怕。明明是她想撒娇，却偏要说保护他。
可偏偏，他就吃这一套。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绵绵趴在他胸口，自己则侧过身，把她完全护在怀里。
雷雨天，是他十年来最怕的天气。
可今晚，他竟觉得雷声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怀里这个小东西，比雷声更吵，也更暖。
她的小呼噜声，盖过了雷声。
她的体温，驱散了毒素。
她的存在，让他第一次觉得，活着也挺好。
天亮时，雨停了。
方多病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却看见李莲花榻上多了个“小山包”。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掀开被子一角——
绵绵像只树袋熊，死死缠在李莲花身上，口水流了他一胸口。而李莲花，那个有洁癖、从不让人近身的李莲花，居然睡得安稳，一只手还轻轻搭在绵绵背上，呈保护姿态。
方多病：！！！
他压低声音，用气声喊：“李莲花！你怎么让她睡你这了！”
李莲花睁开眼，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恢复清明。
他低头看看怀里的绵绵，小东西睡得太香，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人质”。她的小手还抓着他的衣襟，小嘴嘟囔着：“哥哥……香香……”
李莲花耳根微红，试图把绵绵扒拉下来。
可刚一动，绵绵就醒了。她揉揉眼睛，看见李莲花，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哥哥早安！”
然后她扭过头，看见方多病，也笑：“方糖糖哥哥早安！”
方多病没好气地说：“小没良心的，你方哥哥我也怕打雷，你怎么不来保护我？”
绵绵歪头，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伸出手：“那今晚崽崽保护方糖糖哥哥！”
方多病立刻多云转晴，屁颠屁颠地凑过去：“真的？”
“假的。”李莲花把绵绵抱起来，让她踩在自己腿上，“她睡相太差，会把你踢下床。”
方多病：……又被嫌弃了。
绵绵却认真地点头：“嗯嗯，崽崽睡觉觉不乖，会滚来滚去。昨晚是不是把哥哥踢痛了？”
她说着，还去掀李莲花的衣襟，要给他检查。
李莲花赶紧抓住她的小手：“没有，你乖得很。”
这话一出，方多病和李莲花自己都愣了。
李莲花居然说“你乖得很”？
这个嫌弃全天下人的李莲花，居然学会夸人了？
绵绵却被夸得眉开眼笑，抱着李莲花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一口：“哥哥也乖！哥哥是天下第一乖哥哥！”
方多病酸得冒泡，凑过去指着自己的脸：“方哥哥也乖，也香香！”
绵绵犹豫了一下，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方多病瞬间圆满了，笑得像个傻子。
李莲花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好像……不太想跟别人分享绵绵的亲亲。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心了？
上午，李莲花给绵绵换衣服时，发现她手腕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那是昨晚缠他太紧，被他衣襟上的绣线勒的。
他指尖微颤，轻轻抚过那道红痕。
很浅，几乎看不见。
可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绵绵却浑然不觉，举着小手给他看：“哥哥看，崽崽有新手镯镯！是哥哥给的！”
李莲花喉结滚动，半晌才说：“……不是手镯，是勒痕。”
“就是手镯！”绵绵坚持，小脸蛋骄傲地扬着，“哥哥给的，崽崽超喜欢！”
李莲花没再纠正，只是从药箱里翻出药膏，小心翼翼地给她涂上。药膏清凉，绵绵却皱着小眉头：“凉凉的，不舒服服……”
“忍忍。”李莲花低声说，“下次不会了。”
不会有下次了。
他不会再让她受伤，哪怕只是勒痕。
方多病在旁边看着，忽然说：“李莲花，你对她……好像不一样了。”
李莲花没抬头：“哪里不一样？”
“你以前，不会这么紧张。”方多病一针见血，“你现在，像个老母鸡护崽。”
李莲花动作一顿，没反驳。
是啊，不一样了。
四天前，他还想把她扔出去。
四天后，他却在她手腕上勒出一道红痕时，心疼得呼吸都滞了。
这个小东西，像一颗种子，在他荒芜的心里生根发芽，长出了他以为早已枯死的柔软。
下午，方多病非要教绵绵剑法。
“绵绵，看好了！这招叫‘飞燕回翔’！”他舞得虎虎生风，剑光如雪。
绵绵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脸，认真地看。
等方多病收剑，她立刻拍手：“方糖糖哥哥超厉害！像蝴蝶蝶！”
方多病得意地冲李莲花挑眉：“看见没？本少侠的剑法，连三岁娃娃都看得懂！”
李莲花慢悠悠地喝茶，泼冷水：“她说你像蝴蝶。”
方多病：……
他试图纠正：“是燕子！不是蝴蝶！”
绵绵歪头，认真解释：“可哥哥的身形，就是像蝴蝶蝶呀，飞来飞去，好看！”
方多病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
李莲花低笑出声，在绵绵脑袋上揉了揉：“比喻得不错。”
绵绵被夸得眼睛弯成月牙，又去抱李莲花大腿。
方多病彻底心服口服。
这个小团子，眼里心里，都只有李莲花。
他方多病，充其量就是个“方糖糖”，是甜甜的零嘴，是解闷的玩伴。
而李莲花，才是她认定的“香香哥哥”，是她要赖一辈子的人。
当晚，方多病主动把自己的床榻让出来，给绵绵睡。
“你睡这，我睡地上。”他说，“省得你夜里害怕，还要爬别人的床。”
这话酸溜溜的，醋味冲天。
绵绵却抱着李莲花的披风，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崽崽要睡哥哥的披风。”
方多病：……没救了。
他认命地把自己的新枕头也贡献出来，看着绵绵把李莲花的披风叠成一个小窝，把自己蜷进去，睡得像个蚕宝宝。
李莲花坐在窗边看书，眼神却时不时飘过去。
披风里的小东西，呼吸平稳，小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笑。
她大概在做梦。
梦里，有她的爹爹，有她的哥哥，有吃不完的面面和糖糖。
李莲花想，就这样吧。
就这样让她赖着。
赖一辈子，也行。
反正他李莲花，早就无家可归了。
可如今，有了这个小东西，莲花楼，竟有了家的味道。
夜里，雷声又响了。
方多病立刻从地铺上坐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绵绵——这回该来找我了吧？
可绵绵只是翻了个身，把披风抱得更紧，继续呼呼大睡。
她不怕了。
因为白天，李莲花抱着她，在雷声炸响时，轻声说：“别怕，哥哥在。”
那四个字，比任何良药都管用。
从此，她再也不怕打雷了。
因为她知道，她的哥哥，会一直在。
方多病看着无动于衷的绵绵，再看看窗外，忽然笑了。
他躺回去，盖上自己的被子，竟也睡得安稳。
因为他也知道了，那个小团子，找到了她的港湾。
而他，能守着这个港湾，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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