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四年，春。

扬州城自古便是繁华风流之地，兼之盐漕之利，商贾云集，富甲天下。时值三月，草长莺飞，桃红柳绿，整个扬州城都浸润在一股暖融甜腻的春日气息之中。

而今年的春日，因一桩盛事，更添了几分非同寻常的隆重与绮丽——大燕嫡长公主，昭阳公主沈薇韶，将于此地举行她的笄礼。

公主年满十五，行及笄之礼，本应在皇室宗庙举行。

然皇帝陛下对这位嫡长女宠爱有加，加之太子建言，言及扬州人杰地灵，文风鼎盛，于此地行笄礼，既可彰显天家恩泽，抚慰东南，亦可令公主领略江南风华，开阔眼界。

圣心愉悦，遂准其所奏。

因此，这原本属于皇室私密的典礼，便成了扬州城一场万众瞩目的盛大庆典。

笄礼主场地，设于扬州城最负盛名的园林——瘦西湖畔的“绮罗园”。

此园乃前朝盐商巨贾所建，亭台楼阁，移步换景，极尽精巧雅致之能事。为了此次典礼，扬州官府更是耗费巨资，将园内重新修葺装点，务求完美。

这一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绮罗园内外，早已是锦绣成堆，冠盖云集。

受邀请的江南名流、世家大族、有功名的文人学子，以及各级官员，皆身着盛装，早早等候于此。园外，更是被闻讯而来的扬州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以盼，欲一睹公主凤仪。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的芬芳，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与园外的喧嚣人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盛世繁华的浮世绘。

与此同时，距离绮罗园不远的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上，一行数人正缓步而行。

为首的是两名年轻男子。

其中一人，身着青色官袍，袍色虽新，却是最低阶的纹饰，正是新科进士初授官职时所穿的常服。

他身姿挺拔，如雨后青竹，面容清俊依旧，肤色却不再是两年前的病态苍白，而是透着健康的润泽。

眉眼间的书卷气仍在，但那份温和之中，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内敛。正是季疏砚。

两年前陋室一别，他于去岁秋闱中举，今岁春闱，终凭真才实学，高中二甲进士出身。

虽非名列前茅，却也是堂堂正正，一步一个脚印。

吏部铨选后，他被授予扬州府下辖某县的县丞之职，虽仅为八品佐贰官，却是实实在在的仕途起点。

此番前来扬州府城，乃是循例谒见上官，办理赴任文书。

走在他身旁的，是一位穿着蓝色绸衫、头戴方巾的年轻男子，面容白净，眼神活络，乃是与他同科进士，名唤周文敏，被授了扬州府学的训导一职。

周文敏家境殷实，性格外向，与季疏砚沉稳的性子恰好互补，二人于京中备考时相识，颇为投契。

周文敏“砚知，你瞧这扬州城，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温柔富贵乡啊！”

周文敏摇着一把折扇，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的繁华景象，目光尤其在几位衣着鲜亮、环佩叮当的仕女身上流连

周文敏“比咱们在京里备考时那清苦日子，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季疏砚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和熙攘的人流，微微颔首：

季疏砚“确是繁华之地。”

他的反应并不热烈，似乎这满目锦绣，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波澜。

周文敏“今日可是昭阳公主的笄礼大典！”

周文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兴奋与神秘，

周文敏“听说这位公主殿下容貌倾国，只是脾气……嘿嘿，不过身份尊贵无比。若能一睹凤颜，也不枉此生了。可惜啊，你我官阶低微，无福进入那绮罗园观礼。”

听到“昭阳公主”四个字，季疏砚步履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脑海中，瞬间掠过两年前那个雨夜陋室中，骄纵任性、眉目如画却出手狠厉的少女身影，以及那记响亮的耳光和他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

他眸色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泛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旋即消散。

季疏砚“皇家典礼，非我等外臣可窥。”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季疏砚“周兄还是莫要妄议凤驾为好。”

周文敏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见前方人流如潮水般向街道两侧涌去，伴随着阵阵喧哗与惊叹。

“快看！公主仪仗过来了！” “在哪在哪？让我看看！” “天家气派，果然非凡！”

原来，公主的笄礼虽在绮罗园内举行，但按制，需有凤驾巡游环节，以示与民同乐。

此刻，正是公主的銮驾自临时驻跸的行宫，前往绮罗园的途中。

季疏砚与周文敏被人流裹挟着，也不得不退至道旁。

周文敏伸长脖子，满脸期待。季疏砚则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脚下青石板的缝隙里，一株顽强生长的青草上，似乎对那即将到来的皇家威严并无太多兴趣。

然而，当那煊赫的仪仗缓缓行近时，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

一种无形的、磅礴的威压笼罩了整条街道。

先行的是两队身着明光铠、手持金瓜钺斧的皇家禁卫，步伐整齐划一，甲胄铿锵，目光凛然。其后是手持各种礼器、宫扇、香炉的宫女太监，衣袂飘飘，肃穆无声。

再往后，便是那辆十六人抬的、奢华至极的公主銮驾。

銮驾以金丝楠木制成，雕龙画凤，镶嵌着无数宝石明珠，在春日阳光下流光溢彩，令人不敢直视。车窗垂着厚厚的明黄色绉纱，使人无法窥见车内情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周文敏更是看得目眩神迷，喃喃道：

周文敏“这排场……”

唯有季疏砚，在銮驾经过他面前的那一刹那，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恰在此时，一阵微凉的春风拂过，轻轻掀动了那明黄色绉纱的一角。

惊鸿一瞥。

仅仅是一瞬间，纱幔便重新落下，严丝合缝。

但季疏砚却清晰地看到了。

銮驾内，端坐着一位盛装少女。

头戴九翚四凤冠，珠翠环绕，璀璨生辉。身着青纱翟衣，深青色的质地上织着华丽的翟鸟纹样，庄重而典雅。她微微侧着头，似乎正聆听着身旁女官的低语，露出线条优美、白皙如玉的侧颈和下颌。

那张脸，褪去了两年前的些许青涩与稚嫩，五官长开了些，愈发显得秾丽精致，倾国倾城。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只是那眉宇间，依旧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骄矜与疏离，如同雪山之巅的莲，美丽，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是她。

沈薇韶。

那个曾在他陋室中刁难任性，又曾赠他狠狠一巴掌的昭阳公主。

季疏砚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便是更沉、更稳地落回原处。

他迅速低下头，不再看向那华贵无比的銮驾，目光重新落回那株青草上，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从未发生。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影像，却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入脑海。

比起两年前，她更美了，也更具威仪，那通身的贵气，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他心中并无太多故人重逢的喜悦，亦无当年受辱的愤懑，反而是一片异常的平静，只是在这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周文敏“砚知！你看到了吗？我的天，那就是昭阳公主？果然……果然……”

周文敏激动得语无伦次，抓住季疏砚的胳膊摇晃着。

季疏砚轻轻挣开他的手，语气依旧平淡：

季疏砚“嗯，看到了。仪仗已过，我们该去府衙了。”

他转身，欲逆着仍在兴奋议论的人流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了周文敏拔高的、带着惊喜的呼唤声：

周文敏“砚知！且慢！你看那边是谁？是子恒兄！他也来扬州了！”

这一声呼唤，在逐渐平复下来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已经重新垂下车帘的銮驾之内，正闭目养神、试图驱散方才巡游时被万众瞩目带来的些许不适的沈薇韶，娇躯猛地一僵。

沈薇韶“砚知？”

这个称呼，这个在她记忆中尘封了两年，带着些许陌生又莫名熟悉的名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表面的平静，激起了深藏的涟漪。

她倏地睁开那双漂亮的凤眸，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锐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猛地伸手，再次掀开了身旁车窗的绉纱一角，倏然回头，目光如电，精准地射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她以为早已被遗忘在陋室尘埃中的身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