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门弟子的血,是妖物最好的补品。
我倒在青崖下的兰草丛里时,脑子里只剩下师父这句话。胸口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是百年狐妖的利爪撕开的,妖气顺着伤口往经脉里钻,每一寸都像被烈火灼烧。佩剑早不知断在了哪里,护体符咒碎成了齑粉,眼前的光影开始模糊,耳边全是呼啸的山风,还有……细碎的脚步声。
完了。我想。十五岁的沈清玄,还没来得及继承沈家的斩妖剑,就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青崖下,连尸骨都可能被野妖分食。师父要是知道了,定会骂我丢尽玄门的脸——他从小就教我,沈家人的命,要么死在斩妖除魔的战场上,要么死在无情道的修行里,绝不能折在“妖”这种污秽东西手里。
脚步声停在我头顶。我费力地睁着眼,看见一双穿着粗布草鞋的脚,裤脚沾着新鲜的草叶,还挂着几颗圆滚滚的野草莓。顺着草鞋往上看,是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发梢系着淡蓝色的布条,垂到胸前。她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脸,我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气,不是脂粉味,是雨后青草混着露珠的味道,干净得让人心慌。
“你快死啦。”她开口,声音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胸口破了这么大的洞,妖气都快把你的灵脉啃光了。”
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一把备用的短剑,是用来防备妖物偷袭的。可指尖触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布带,想来是刚才打斗时弄丢了。姑娘看出了我的意图,咯咯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你想杀我吗?可我是来救你的呀。”
她的指尖轻轻碰到我的伤口,我猛地一僵——那指尖带着微弱的绿光,触碰到皮肤时,原本灼烧般的疼痛竟瞬间减轻了大半。我这才看清她的眼睛,亮得像盛了夏夜的星光,瞳孔里映着我的狼狈,没有半分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
“你是妖。”我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玄门弟子的本能让我想反抗,可身体里的力气早就被抽干了,连抬手的劲都没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身后的竹筐里掏出一把晒干的草药,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陶碗,不知从哪里接来的清水,将草药捣成糊状。
“他们都叫我阿芷。”她没否认,把草药糊敷在我的伤口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我,“不过我不是坏妖,我从来没害过人。青崖上的兔子、松鼠,都是我的朋友。”
我嗤笑一声,刚想反驳“妖无善类”,就被她塞了一颗野果在嘴里。果子又甜又软,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嘴里的血腥味。她蹲在我身边,晃着麻花辫说:“你是道士吧?穿的衣服和山下道观里的人一样。可你身上没有杀气呀,那些道士看见我,老远就举着剑喊‘斩妖除魔’了。”
我没说话。师父从小就教我,妖是天地间的污秽,是扰乱纲常的孽障,遇见了就必须斩草除根,绝不能有半分心慈手软。我六岁那年,亲眼看见师父一剑刺穿了一只修行百年的狐妖的心脏,那狐妖化为人形时,也是个年轻姑娘,和眼前的阿芷差不多年纪。可师父说,只要是妖,就一定会害人,现在不杀,将来就会有百姓遭殃。
可阿芷不一样。她的眼神太干净了,她的指尖带着能治愈人的绿光,她给我吃最甜的野果,为我处理伤口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握着剑柄的手,第一次有了迟疑。
“你叫什么名字呀?”阿芷见我不说话,又凑过来问,“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快死的道士’吧。”
“沈清玄。”我报上名字,声音依旧冷淡,“玄门沈家的人。”我故意加重了“玄门沈家”这四个字,想让她害怕——沈家在玄门的地位举足轻重,斩杀的妖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寻常妖物听见这个名字,早就吓得逃之夭夭了。
可阿芷只是眨了眨眼,笑着说:“沈清玄,好听。比青崖上的石头名字好听多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这里不安全,狐妖可能还会回来,我把你背到我的洞里去吧。”
她的洞在青崖半山腰的一个石缝里,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墙角堆着晒干的草药,还有几个用草编的小篮子,里面装着野果和蘑菇。阿芷把我放在干草上,又给我盖了一件带着兰草香的披风,然后就蹲在洞口,一边摘野草莓,一边跟我讲青崖上的趣事。
“昨天我看见小松鼠偷了山雀的果子,被追得满山跑。”“山脚下的溪流里有鱼,雨后天晴的时候,鳞片会发光。”“你看那棵老松树,都活了一千年了,它会跟我说话呢,说以前有个道士也在它下面打坐过。”
我靠在石壁上,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声音,竟慢慢睡着了。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没有师父严厉的目光,没有没完没了的修行,没有“无情道”的戒律,只有清冽的兰草香,和洞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阿芷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根枯枝,正在地上画着什么。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的轮廓勾勒得柔和又温暖。她看见我醒了,眼睛一亮,递过来一个烤得金黄的红薯:“我在山脚下挖的,可甜了。”
红薯的香气钻进鼻子里,我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阿芷笑得更欢了,把红薯皮剥好,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里。我咬了一口,烫得直呼气,却舍不得松口——这是我第一次吃这样粗糙的食物,以前在沈家,每餐都是精致的斋饭,却从来没有这样的烟火气。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一边吃,一边问她。按道理来说,玄门弟子和妖是死敌,她就算不趁机杀了我,也该把我丢在原地不管不顾。
阿芷托着下巴,想了半天,才说:“因为你好看呀。”她见我愣住了,又补充道,“而且你不像那些坏道士,他们看见我就喊打喊杀,你虽然也想杀我,可眼睛里没有恶意。”她顿了顿,指尖划过地上的兰草图案,“我是兰草化成的妖,长在青崖下三百年了,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我心里一动,却又立刻压了下去。无情道的戒律在脑海里回响:“情者,祸也。心不动,则万物不动;心不变,则万物不变。”我是沈家的弟子,是要继承斩妖剑的人,绝不能被妖物的花言巧语迷惑。
接下来的几天,阿芷每天都会出去为我采药、找食物。她会把晨露凝结的水装进陶碗里给我喝,说那是“最干净的水,能洗去妖气”;她会在我打坐修行时,安静地坐在旁边织草席,生怕打扰我;她会在傍晚的时候,摘一束新鲜的兰草回来,插在洞口的石缝里,让整个山洞都充满清香。
我的伤势恢复得很快,不到十天,就能下床走动了。那天下午,我在洞口看见阿芷被一只刺猬精欺负——那刺猬精不知从哪里来的,非要抢阿芷采的草药,还用尖刺扎伤了她的手背。
我几乎是本能地冲了上去,挥手打出一道符纸。符纸带着金光,瞬间将刺猬精击退了好几步。刺猬精见打不过我,骂骂咧咧地跑了。我转过身,看见阿芷正睁大眼睛看着我,手背还在流血。
“你怎么不躲?”我皱着眉,拉过她的手,从怀里摸出疗伤的药膏——这是我离开沈家时带的,药效比阿芷的草药好得多。
“我怕它把你的药抢走了。”阿芷小声说,“你还没完全好,需要那些草药。”
我的手指一顿,药膏差点掉在地上。我看着她手背上的伤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麻又疼。这是我第一次,不是为了“斩妖除魔”而动手,只是因为……不想让她受委屈。
“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喊我。”我一边给她涂药膏,一边说,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我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收拾几只小妖精还是没问题的。”
阿芷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沈清玄,你真好。”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到了不属于无情道的画面。梦里,青崖下开满了兰草,阿芷穿着淡蓝色的裙子,在花丛里跑,我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她摘的野果。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暖得让人不想醒来。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阿芷还在睡着,蜷缩在干草上,像只温顺的小猫。我看着她的睡颜,心里第一次有了“不想离开”的念头。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压了下去——我是沈清玄,是玄门的弟子,我的归宿不是青崖的山洞,而是斩妖除魔的战场。
我悄悄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洞里的草药和食物都被阿芷收拾好了,放在我容易拿到的地方。我走到洞口,看见石缝里的兰草开得正盛,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
“你要走了吗?”身后传来阿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转过身,看见她已经醒了,正站在洞口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我的伤势已经好了,该回沈家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一些,“多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阿芷没说话,跑回洞里,抱出一株带着根须的兰草,塞进我怀里。“这个是我分身,”她小声说,“你带着它,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它会帮你驱邪,还会告诉你我好不好。”
兰草的叶子上还带着晨露,沾湿了我的衣襟。我攥着兰草,指尖传来熟悉的清冽香气。“我是玄门弟子,与妖殊途。”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不会想你的。”
阿芷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冰凉刺骨。“那你……还会回来吗?”她问,声音带着哭腔。
我没回头,也没回答。我大步流星地走下青崖,不敢停留。身后,阿芷的哭声越来越远,直到被山风淹没。我攥着怀里的兰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走到青崖山脚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半山腰的洞口,那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姑娘正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我心里一紧,转身继续往前走,可那清冽的兰草香,却像刻在了我的骨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以为,这只是我修行路上的一个小插曲。我会回到沈家,继续修我的无情道,斩我的妖除我的魔,很快就会忘记青崖下的兰草妖,忘记那个叫阿芷的姑娘。
可我没想到,从阿芷的指尖触碰到我伤口的那一刻起,我坚守了十五年的无情道,就已经裂开了一道缝。而这道缝,终将成为我日后万劫不复的开端。
我更没想到,这株被我藏在怀里的兰草,会成为我日后最珍视的宝贝,也会成为刺穿我心脏的利刃。
青崖的风,终究还是吹进了玄门的高墙。而我和阿芷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