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的晨雾总带着水汽,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我醒来时,阿芷已经蹲在洞口编草篮,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看见我起身,立刻举着刚编好的篮子跑过来,篮沿还缀着几朵淡紫色的野花:“沈清玄,今天我们去山脚下采野菌吧?雨后的菌子最鲜了,我给你做菌子汤喝。”
我刚结束晨练,剑穗上的露水还没干。按玄门的规矩,此时本该打坐凝神,断绝一切杂念,可看着她眼里蹦跳的光,我竟点了点头。阿芷欢呼一声,拽着我的袖子就往山下跑,她的指尖带着兰草的凉意,触得我手腕发麻,却舍不得挣开。
山脚下的竹林里满是湿润的泥土香,阿芷像只灵活的小鹿,穿梭在竹林间,时不时弯腰捡起一朵伞盖饱满的菌子。“这个是鸡油菌,煮在汤里金灿灿的,”她举着菌子冲我喊,“那个红色的不能碰,有毒!”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手里的剑不自觉地松了——这三个月来,我几乎忘了自己是来试炼的玄门弟子,忘了“斩妖除魔”的使命,只记得青崖的兰草香,和阿芷笑起来的梨涡。
有次我练剑时走了神,剑气误伤了旁边的松树。阿芷跑过来,心疼地抚摸着松树的伤口,从怀里掏出一片带着绿光的叶子贴上去,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万物都有灵性,”她回头看我,眼神认真,“你的剑是用来保护想保护的人,不是用来伤人的,对吗?”
我握着剑柄的手一紧。师父说,剑是用来斩妖的,是用来守护正道的。可阿芷让我第一次怀疑,所谓的“正道”,是否真的容不下一株不害人的兰草,容不下一段纯粹的情谊。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打坐修行,而是和阿芷坐在洞口看星星。她指着最亮的那颗星说:“那是织女星,老松树说,她在等牛郎呢。”
“等不到怎么办?”我随口问。
“那就一直等啊。”阿芷转头看我,眼睛里映着星光,“就像我等青崖的花开,等山涧的水流,只要心里有盼头,就不算白等。”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心湖,漾开圈圈涟漪。我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给不了她盼头,人妖殊途,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戒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伤势早已痊愈,离开的念头却一次次被压下。阿芷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不再提让我留下的话,只是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把我那件道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洞口小声哭,我走过去,看见她手里攥着一根我掉落的头发,正对着月亮许愿:“求月亮保佑,沈清玄能多陪我几天,哪怕几天也好。”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我转身回洞,连夜收拾东西。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背着行囊准备下山。阿芷站在洞口,眼睛红红的,显然是一夜没睡。她没有拦我,只是默默地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布包,塞进我怀里。
“这里面是晒干的兰草,泡茶喝能安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你喜欢吃的野果干,路上饿了可以吃。”她顿了顿,跑回洞里,抱出一株带着根须的兰草,小心翼翼地塞进我怀里,“这个是我分身,你带着它,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它会帮你驱邪,还会告诉你我好不好——要是它蔫了,就是我想你想得太厉害了。”
兰草的叶子上还沾着晨露,冰凉地落在我手背上。我攥着兰草,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是玄门弟子,与妖殊途。”这句话像块石头,堵在我喉咙里,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我不会想你的。”
阿芷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兰草的叶子上,瞬间晕开一片水渍。“那你……还会回来吗?”她仰着头问我,眼睛里满是希冀,像个等待答案的孩子。
我没敢看她,转身就走。脚步迈得又快又重,像是在逃离什么。身后传来阿芷的哭声,越来越远,却像针一样,一针针扎在我心上。我攥着怀里的兰草,感受着它的凉意,脑子里全是阿芷的笑脸——她给我烤红薯时的模样,她为我包扎伤口时的模样,她指着星星跟我说话时的模样。
走到青崖山脚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晨雾中,阿芷小小的身影站在洞口,像一株倔强的兰草,迎着风摇晃。我心里一紧,差点就要转身回去,可师父严厉的目光、玄门的戒律瞬间浮现在脑海里。我闭了闭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回到沈家时,已是正午。师父站在山门等候,看见我,眉头一皱:“试炼为何迟了一个月?身上还有妖气,你去哪里了?”我低头,掩住怀里的兰草,“遇到百年狐妖,缠斗许久才脱身。”师父显然不信,却也没再多问,只是让我立刻去思过崖面壁,清心寡欲,去除身上的“污秽”。
思过崖的石室阴冷潮湿,只有一盏青灯照明。我从怀里拿出那株兰草,它的叶子依旧青翠,显然阿芷用了自己的妖力护住了它。我把它藏在石室的暗格里,又拿出阿芷给我的兰草干,泡了一杯茶。清冽的香气弥漫开来,和青崖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喝了一口,茶味微苦,却带着一丝回甘,像极了和阿芷相处的日子。
面壁的日子枯燥乏味,每天除了打坐就是练剑。可只要一闲下来,阿芷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开始变得心不在焉,练剑时频频出错,打坐时也无法静心。有次同门追杀一只怀孕的兔妖,那兔妖跪在我面前求饶,说自己从未害过人,只是想保住孩子。看着它绝望的眼神,我突然想起了阿芷,脱口而出:“放了它。”
同门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清玄师兄,它是妖啊!”有人反驳,“师父说,妖无善类,留着它必成大患。”
“它未伤人性命,为何不能放了它?”我挡在兔妖面前,声音坚定,“难道所谓的正道,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吗?”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师父耳朵里。他把我叫到跟前,用戒尺狠狠打了我手心:“清玄,你可知错?你是沈家的希望,是要继承斩妖剑的人,怎能为了一只妖,违背玄门的规矩?”
“师父,妖也有好坏之分,”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能一概而论。”
师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真是被妖魅惑了!从今日起,禁足思过崖,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我被关在思过崖的日子里,阿芷悄悄来找过我。思过崖外有结界,她进不来,只能隔着结界,把晒干的野菊扔进来:“沈清玄,我听说你受罚了,这个能安神。”我趴在结界上,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心里又疼又暖。“你快走吧,要是被我师父发现,会杀了你的。”我催促她。
“我不怕,”她笑着说,从怀里掏出一颗野果,扔给我,“这是我刚摘的,可甜了。你好好的,我会常来看你的。”她的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却像一把刀,割得我心口发疼。我知道,我和她之间的羁绊,早已不是“人妖殊途”这四个字能斩断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有了叛出家族的念头。我想回到青崖,回到阿芷身边,哪怕被玄门追杀,哪怕被世人唾弃,我也想和她在一起。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压了下去——我肩上扛着沈家的声誉,扛着师父的期望,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以为,只要我小心隐藏,就能既守住玄门的规矩,又留住这份情谊。可我没想到,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我遇见阿芷的那一刻,就开始转动。而我藏在暗格里的那株兰草,终将成为暴露我心迹的证据,将我和阿芷,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把阿芷扔进来的野菊晒干,和她给我的兰草干放在一起。每次练剑累了,就泡上一杯,清冽的香气能让我暂时忘记思过崖的阴冷。有次师父来看我,闻到茶香味,皱着眉问:“你在喝什么?”我慌忙把茶杯藏在身后,“没什么,只是普通的草药茶。”师父显然没多想,只是叮嘱我好好面壁,不要再被“旁门左道”迷惑。
禁足结束后,我回到了修行室。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暗格里的兰草,它依旧青翠欲滴,叶片上还带着淡淡的绿光——阿芷还在想着我。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给它浇了点水,又把它藏好。从那天起,这株兰草成了我无情道上唯一的“污点”,却也是我心里最温暖的慰藉。
我开始频繁地走神,看着窗外的云,会想起阿芷说“那朵像你练剑时的姿势”;吃到精致的斋饭,会想起阿芷烤的红薯,带着烟火气的甜;听到鸟鸣,会想起青崖洞外的清晨,阿芷叽叽喳喳的声音。同门都说我变了,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的,甚至会对受伤的小师弟露出笑容。
师父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开始更加严厉地管教我。他给我安排了更多的修行任务,让我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可越是压抑,我对阿芷的思念就越强烈。有天夜里,我忍不住偷偷下了山,想去青崖看看她。可刚走到山脚,就遇见了下山办事的同门。我只能假装是来巡查,匆匆转了一圈就回了沈家。
回到修行室时,我发现暗格里的兰草有些蔫了。我的心一紧,立刻就明白了——阿芷出事了。我不顾师父的禁令,连夜赶往青崖。刚到青崖下,就看见阿芷被一只狼妖缠住,手臂上还流着血。我怒不可遏,拔剑就冲了上去,一剑刺穿了狼妖的心脏。
“沈清玄!”阿芷看见我,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你怎么来了?很危险的。”
“我看见兰草蔫了,就知道你出事了。”我拉过她的手臂,拿出疗伤的药膏,小心翼翼地给她包扎,“以后遇到危险,就用这个。”我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递给她,“这是护身符,能抵挡一般妖物的攻击。”
阿芷接过符纸,紧紧攥在手里,眼睛里满是感动。“你是不是想我了?”她仰着头问我,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
我别过脸,耳根发烫:“只是担心你坏了我的事。”
阿芷咯咯地笑起来,拽着我的袖子,把我拉进洞里。洞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干净,墙角堆着新采的草药,石缝里插着新鲜的兰草。她给我倒了一杯晨露泡的茶,“我知道你不能常来,这个你拿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我,“里面是我的妖力凝聚的兰草花,能让你在修行时静心,也能让我知道你是否平安。”
我接过香囊,放在鼻尖闻了闻,清冽的香气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我该走了,要是被师父发现,就麻烦了。”我站起身,心里满是不舍。
“你放心去吧,”阿芷送我到洞口,笑着说,“我会好好的,等你来看我。”
我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这一次,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可我没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平静地离开青崖。回到沈家后不久,师父就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为我定下了婚约,对象是龙虎山张家的千金,张灵月。
张灵月我认识,她比我小两岁,从小就跟在我身后,喊我“清玄哥哥”。她是龙虎山最有天赋的女弟子,斩妖除魔的手段狠辣,和我一样,修的是无情道。师父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联姻之后,沈家与龙虎山就能强强联手,巩固在玄门的地位。
“我不同意。”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师父皱起眉:“这门婚事是我和你张伯父商议已久的,也是为了沈家好,由不得你不同意。”
“我心里有人了。”我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师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是谁?哪家的姑娘?”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攥着怀里的香囊。师父见我不肯说,也没再追问,只是冷冷地说:“三日之后,张灵月会来沈家拜访,你好好准备一下。”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看着暗格里的兰草,心里满是绝望。我知道,我和阿芷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可我没想到,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真正的灾难,还在后面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