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穿上那身灰扑扑的粗使丫鬟衣裳,低头跟在管事嬷嬷身后,踏入书房外院的那一刻,廊下冰冷的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却让我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十五年的模仿与隐忍,早已将“观察”刻入了我的骨子里。没有神异的能力,我便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这残破身躯里仅存的脑子去算计。
书房外院的规矩极严。我的活计只是在廊下听候吩咐,传递些不紧要的物事,连书房的内间门都摸不到。但这里,已是信息的漩涡中心。
我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低眉顺目,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些端茶送水进内间的大丫鬟们眼角眉梢带出的些许情绪,侍卫们交接班时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清客幕僚们低声交谈时漏出的几个模糊词语……都成了我拼图的碎片。
我知道萧绝习惯在丑时末(凌晨三点)饮一盏浓茶,知道他批阅文书时最厌烦旁人打扰,知道哪位幕僚近来最得他青眼,也知道哪个侍卫头领似乎家中遇到了难处。
我将这些信息一点点咀嚼,咽下,消化。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一位姓王的清客,似乎是负责整理文书典籍的,抱着厚厚一摞文书从内间出来,许是走得急,一枚薄薄的、类似书签的硬质纸片从文卷中滑落,他却浑然未觉。
我正拿着抹布擦拭廊下的栏杆,瞥见了,却没有立刻声张。我看着他走远,才快速上前,用抹布做遮掩,将那纸片拾起,迅速扫了一眼。
上面并非文字,而是一副简略的舆图(地图),勾勒着山川河流,其中一个地点被朱砂轻轻点了一个极小极小的红点。
心念电转。这绝非普通书签。王先生方才神色匆匆,此物对他定然重要。
我没有立刻归还,而是继续擦拭,直到估摸着他该发现遗失并开始焦急寻找时,才露出恰到好处的迟疑和犹豫,磨蹭到书房院门口,对守门的侍卫福了福,用嘶哑难听的气音,辅以手势,费力地比划着——我捡到了东西,似乎是王先生的,不知该不该进去归还。
侍卫认得我这个“哑巴”,不耐地挥挥手,示意我等着,他进去通传。
片刻,王先生快步出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看到我手中的纸片,眼神猛地一凝,一把夺过,仔细检查,见完好无损,才长长松了口气。
他看向我,目光里带着审视:“你捡到的?何时?在何处?”
我低着头,用手指了指方才他经过的地方,又比划着表示自己一直在擦拭,看见掉落就捡起来了,不敢隐瞒。
他盯着我看了几息,似乎在我卑微惶恐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破绽。最终,他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我手里,低声道:“做得很好。此事,勿要对人言。”
我做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敢要的样子,在他坚持下,才千恩万谢地收下,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天大的恩赏。
我知道,我赌对了。这枚纸片所涉之事,恐怕不简单。而我“拾金不昧”、“胆小怕事”、“口不能言”的形象,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
这小小的插曲似乎并未掀起波澜。我依旧每日做着最低等的活计,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但几天后,王先生偶尔会在吩咐丫鬟添茶时,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我。有时,他会“不小心”将一些不甚紧要的、需要誊抄的旧文书散落,而我,总会在他“发现”之前,默默地将它们整理好,按照他习惯的顺序码放整齐——这是我观察他多日得出的结论。
他什么也没说,但看我的眼神,少了几分漠然,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认可。
又过了些时日,管理外院书籍整理的一个小管事因故被调离,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缺。这位置低微,却需要细心和一定的条理性,且能接触到大量过往的、非核心的文书档案。
王先生在一次向萧绝回话后,状似无意地对管事嬷嬷提了一句:“外院那个哑女,瞧着倒是个细心稳妥的,整理些旧文书,或可一用。”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有着足够的分量。
于是,在我踏入书房外院的第二个月,我从一个廊下听候使唤的粗使丫鬟,变成了一个管理旧文书归档的小管事。
当我第一次走进那间堆满了卷宗、弥漫着陈旧墨香和尘埃的档房时,我知道,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终于迈了出去。
这里没有萧绝,没有核心机密,却有着这座王府,乃至这个王朝过去数年的脉络与痕迹。通过分析旧文书往来的频率、对象、内容倾向,我可以拼凑出权力网络的图谱,了解朝中各方势力的消长,甚至推断出萧绝某些决策的深层意图。
我拿起一本边角磨损的旧档,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萧绝以为他随手捡来的是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一个试药的废物。
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只蝼蚁,正试图沿着这些故纸堆成的阶梯,一点点,爬上他的棋盘。
我的喉咙依旧灼痛,声音依旧破碎。
但在这寂静的档房里,无声,恰恰成了我最好的伪装。
我翻开册页,开始了新一轮的,也是更为漫长的模仿与学习——这一次,我模仿的是忠诚与恭顺,学习的,是如何将这王府、乃至这天下的权柄,一点点,纳入我的掌中。
好戏,确实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