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的生辰贺礼总算赶制完毕,苏晚交上最后一批荷包时,几乎累得直不起腰。连续半个月的熬夜赶工,让她眼下多了层淡淡的青黑,手指上的针眼旧伤叠新伤,连春桃给她上药时都忍不住掉眼泪。
“姑娘,您都瘦了一圈了。”春桃一边给她捶着肩膀,一边心疼地说,“这下总算忙完了,您可得好好歇歇。”
苏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累是真的累,但心里却踏实了些——至少,她没在这件事上出任何差错,没再给李嬷嬷和二小姐挑刺的机会。
然而,安稳日子没过两天,新的差事又落到了她头上。
这天上午,李嬷嬷突然来传话,说三皇子的书房缺个打理笔墨的丫鬟,夫人觉得苏晚“手脚还算利落”,让她暂时去顶几天,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再换回来。
“打理笔墨?”苏晚听到这话,手里的绣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白了,“嬷嬷,我是绣娘,不是伺候笔墨的丫鬟,而且……我也不懂那些啊!”
让她去萧煜的书房?这简直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不懂可以学!”李嬷嬷板着脸,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夫人的吩咐,你敢抗命?再说了,能去伺候三皇子殿下,是你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福气?苏晚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宁愿去绣最复杂的纹样,也不想去那个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嬷嬷,我……”
“别废话!”李嬷嬷打断她,“赶紧收拾一下,跟我走!耽误了殿下看书,仔细你的皮!”
苏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春桃悄悄拉了拉袖子。春桃给她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很明显:别再犟了,不然没好果子吃。
苏晚咬了咬牙,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次是躲不过去了。夫人的吩咐,她一个三等绣娘,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是,奴婢遵命。”苏晚低下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和恐慌。
跟着李嬷嬷往前走,苏晚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不知道夫人为什么突然会想到让她去伺候笔墨,是二小姐的意思?还是……萧煜的意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不会的,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在意她一个小绣娘?
三皇子的书房在侯府最偏僻也最安静的一处院子里,名叫“静思苑”。院子里种着几棵高大的银杏树,树下铺着青石板,干净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书房的门是梨花木做的,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透着一股沉静肃穆的气息。
还没走到门口,苏晚就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脚步也放得更轻。
“殿下在里面看书,”李嬷嬷压低声音,严厉地叮嘱苏晚,“进去后手脚麻利点,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更不许乱说话,听到没有?”
“是。”苏晚点点头,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李嬷嬷上前敲了敲门:“殿下,奴婢把人带来了。”
屋里传来萧煜清冷的声音:“进来。”
李嬷嬷推开门,示意苏晚进去,自己则识趣地守在了门外。
苏晚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迎面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纸香。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桌上铺着宣纸,砚台里磨好了墨,旁边还放着几支毛笔。
萧煜就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常服,领口绣着暗金色的纹样,比平日里的月白色更多了几分沉稳。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却丝毫没减他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威仪。
苏晚的心跳得飞快,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能感觉到,即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也像一尊无形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就是皇子的威仪吗?不需要任何言语,不需要任何动作,就能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敬畏和胆怯。
“过来。”萧煜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到苏晚耳朵里。
苏晚的身体僵了一下,连忙低着头,小步走到书桌旁,规规矩矩地站着,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萧煜放下书,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今天穿了件灰蓝色的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她的紧张。
“会磨墨吗?”萧煜问道。
“……会一点。”苏晚的声音细若蚊蚋。她小时候跟着爷爷学过几天书法,磨墨还是会的,只是不知道符不符合他的要求。
“嗯。”萧煜没再多问,指了指砚台,“重新磨一砚。”
“是。”苏晚连忙应道,拿起旁边的墨锭,小心翼翼地开始磨墨。
她的动作很慢,也很轻,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墨锭在砚台上顺时针转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能感觉到萧煜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像带着重量,让她后背的汗湿了一片。她不敢抬头,只能专注地磨着墨,心里一遍遍祈祷着时间能过得快点。
萧煜确实在看着她。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握着墨锭的、纤细却稳定的手,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根。
和前几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更拘谨了,也更沉默了。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随时准备逃跑。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有那么可怕吗?
“你好像……很怕我?”萧煜忽然开口,打破了书房的安静。
苏晚的手猛地一顿,墨锭差点从手里掉下去。她连忙稳住心神,低着头小声道:“奴婢……不敢。”
“不敢?”萧煜挑了挑眉,“不敢,那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苏晚被问得哑口无言,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她能说什么?说她怕自己看到他的脸会失态?说她怕和他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奴婢……奴婢身份低微,不敢直视殿下。”苏晚只能找了个最稳妥的借口。
萧煜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没再为难她,指了指桌上的宣纸:“写几个字我看看。”
“啊?”苏晚愣住了,抬起头,满脸错愕,“奴婢……奴婢不会写字。”
她一个古代的三等绣娘,怎么可能会写字?这要是露了馅,后果不堪设想!
萧煜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眼神沉了沉:“不会?侯府的绣娘,多少都识几个字,你连字都不会写?”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低下头:“奴婢……奴婢愚笨,小时候没学过。”
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生怕他再追问下去。
萧煜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微微发颤,不像是装的,便收回了目光,淡淡道:“罢了,不会就算了。把桌上的书整理一下,放回书架。”
“是。”苏晚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拿起桌上散乱的几本书,转身往书架走去。
书架很高,上面的书按经史子集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苏晚对照着书脊上的字,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原位。她的动作很轻,生怕碰掉了其他的书。
萧煜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在书架前忙碌的身影。她的个子不算高,够最上面一层的书时,需要踮起脚尖,裙摆被绷紧,露出纤细的脚踝。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竟有种说不出的柔和。
他忽然发现,这个总是低着头、显得怯懦又疏离的小绣娘,认真做事的时候,其实并不难看。
苏晚整理完书,又把书桌擦了一遍,砚台里的墨也磨好了,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只能站在一旁,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萧煜翻书的声音,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这种安静让苏晚更加不安,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没过多久,萧煜放下书,对苏晚道:“去,把我放在窗台上的那盆兰花搬过来。”
“是。”苏晚连忙走到窗台边,那里放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墨兰,叶片修长,花朵淡雅。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盆,往书桌走去。
花盆有点沉,她走得很慢,快到书桌旁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往前一倾——
“啊!”苏晚惊呼一声,眼看着花盆就要摔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心里一片绝望。完了,打碎了三皇子的兰花,这次肯定死定了!
然而,预想中的碎裂声并没有传来。
她感觉到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花盆,也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苏晚猛地睁开眼,撞进了一双深邃的墨眸里。
萧煜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就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清冽的气息。他的手还扶着她的胳膊,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烫得她心尖一颤。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苏晚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脸,和他那双仿佛能吸噬灵魂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清晰而好看……
“看够了吗?”萧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苏晚这才反应过来,脸颊瞬间像被火烧一样烫,猛地低下头,挣扎着想要后退,却忘了自己还抱着花盆,脚下又是一个踉跄。
萧煜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她怀里的花盆,放在书桌上,然后松开了扶着她胳膊的手。
“毛手毛脚的。”他的语气里带着点责备,却没有真的生气。
苏晚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刚才……竟然盯着他看了那么久!还差点摔倒在他怀里!
“奴婢……奴婢该死。”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紧张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萧煜看着她通红的耳根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忽然有些不忍。他刚才是不是……吓到她了?
“算了,”萧煜转过身,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书,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清冷,“没什么事了,你先出去吧。”
苏晚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放过去了。她连忙福了福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书房,连门都没敢关。
跑到院子里,她才扶着一棵银杏树,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脸上的热度久久没有退去。
刚才那一幕,像慢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他的手,他的眼,他身上的气息……
苏晚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苏晚,你在想什么?他是皇子,你是绣娘,你们之间隔着天堑!刚才只是个意外,不许胡思乱想!
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可心里那份莫名的悸动,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而书房里,萧煜看着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门,手里的书却再也看不进去了。
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扶着她胳膊时的触感,纤细,柔软,带着点微凉的温度。还有她刚才抬头时,那双惊慌失措却清澈明亮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撞得他心头微微一颤。
这个小绣娘,还真是……总能轻易打乱他的心神。
萧煜放下书,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银杏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想起苏晚刚才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嘴角不知不觉间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或许,让她来书房伺候,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这安静的书房,似乎因为她的存在,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生气。
而苏晚,在静思苑的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脸上的热度退去,心跳平复了些,才敢低着头,匆匆离开。
她不知道,这次在书房的意外,让她和萧煜之间那道刻意拉开的距离,再次缩短了几分。而她心里对他的那份感情,也从最初的恐惧和疏离,悄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复杂情绪。
皇子的威仪依旧让她敬畏,可那份敬畏之下,似乎还藏着点别的什么。
苏晚不敢深想,只能加快脚步,逃回自己的小屋。她只希望,这段在书房伺候的日子,能快点结束。
她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由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