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工作就全部交给装修队,还要散甲醛,张寒星只负责叉腰等待验收。
暂时闲下来了,又有时间和阿月阿庆玩。周末晚上,三个女孩子吃过饭就聚在张寒星家,聊聊咖啡店的将来,或者看一看书,听一下CD。
聊到上头了,她们干脆提议在这里过夜,玩通宵。阿月眼馋张寒星的香薰机很久了,阿庆则爱上了她的书柜。
房间里放着轻柔欢快的爵士乐。阿庆看完一本推理小说,长出一口气,把书放回原位后继续在书柜里找下一本。过了一阵她拿出一本书。「寒星,你对心理学有兴趣吗?我看你这里有好几本这方面的书。」
张寒星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我在大学学过心理学。」
阿月正坐在地板上慢条斯理地挑香薰精油,闻言转过头来疑惑地说:“咦,上次你帮荷妈算帐的时候,不是说你学经济的吗?”
张寒星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后来转专业了。」
阿月便点点头,一点都不怀疑,反倒一如既往地称赞她:“你真是厉害呀,两样都能学,我真的好羡慕你可以上大学。”
阿庆乖巧地走过来抱了一下阿月,解释道:「其实阿月当年成绩也很不错的,都怪那个渣男Eric啦,害得阿月没有考好。」说完心疼地摸了摸阿月的头。
阿月不想再提那个劈腿渣男,也不想回首白瞎了眼的青春。她拿起阿庆手里的书翻了下,“不提那个人渣了。对了,不如你和我们说说你在大学学什么呀?就算我上不了大学,听一听也很好啊!而且还可以给阿庆未来做参考。经济的东西我就听不明白了,你说说心理学吧,说不定我也能学会一点。”
阿庆也好奇地点点头。两姐妹排排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张寒星,预备听她说那些听上去就很厉害的外国人名和似是而非的学术观点。
张寒星内心叹一口气,开始断断续续地讲。大三那年她从经管系转去学心理学,想追上同班同学的进度,平平安安毕业,必须往死里学,很多知识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甘永好对妹妹们成天往楼下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上次以来,他和张小姐的关系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张小姐已辞去店里的兼职,整日忙碌着自己开店的事,很少上来吃饭。见得少了,也就没那么纠结,当普通邻居保持距离相处即可。妹妹们拿回家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正经的书——看看书总没坏处吧。
这天饭后,两个妹妹又手拉手钻进房里看借来的书。最近她们很沉迷心理学,什么弗洛伊德啊,阿德勒啊,荣格啊,一堆外国人名,不知所云。阿月的说法是“天天在银行见那么多奇葩的客户,每天都想锤爆他们的头,要自我开解一下”,阿庆在一边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表示她上的国际手语辅导班也有几个讨人厌的同学,也需要自我开解一下。看到某处,还会激动大呼书上说得好准,搞得跟算命一样。女孩子好像就是会对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着迷。
他怕两个妹妹大好的周末看书看傻了,要拉她们出去散步。阿庆抱着书不撒手,小跑到荷妈背后躲着。
荷妈无奈地摇头,摸了摸阿庆的小脑瓜:“难得她们开心,由得她们啦,不要看到近视就可以了。”
得到荷妈赦免,两个小丫头齐齐对多事的哥哥做了个鬼脸。不顾哥哥的阻拦,身上还穿着睡衣就蹦蹦跳跳下楼找张寒星玩了。
甘永好挠挠头。不用做饼,妹妹又不在家,两手闲着没事干,陪外公看电视读报纸有点无聊。跑去厨房帮荷妈洗碗擦碟,荷妈叹一口气,“你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啦,难得周末,不需要你管家了,你也去玩吧。”
碍手碍脚管家仔磨磨蹭蹭好一会,正准备去楼下溜达一圈,正巧撞上妹妹们回来了。
两个人手拉手,蔫着头双眼通红。
做哥哥的,最怕就是妹妹哭。甘永好顿时又惊又怒:“你们怎么了?谁欺负你们了?”
阿月还在擦脸上的泪痕,阿庆摆摆手说没事,荷妈和外公闻言已经急匆匆走过来看怎么一回事了。
“你们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真是急死我了!”甘永好在一边干着急,两个妹妹一个一言不发抹泪,一个只会摆手说没事。他见荷妈来了,犹如找到主心骨一样,走到荷妈身边指着她们道,“荷妈啊,你快看看她们两个怎么了?明明就哭了,还嘴硬说没事!”
荷妈见女儿们两眼红红,平时爱说爱笑的,现在只顾低着头抹泪,十分心疼。阿庆扶着阿月,转过头来瞪了哥哥一眼,嘴撅得高高的,恼他把事闹大,让长辈担心。她对荷妈摇了摇头:“我和阿月真的没有事,我们就和寒星聊了一下天。”
外公也心疼两个乖孙女开开心心出门,红着眼回来。“唉呀,聊天怎么会聊得流眼泪呢?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就是!肯定有古怪!”
“你们不要吵,吓到她们了。”荷妈制止了外公和儿子的追问,拉着两个女儿的手带她们到沙发坐下,轻声细语地问:“阿月,你可不可以告诉荷妈你们为什么哭啊?大家都很担心你。”
阿月哭了一阵,心情平复下来,才抬起脸道:“荷妈,我真的没事啊,我们就和寒星聊聊心事,是我自己太激动了。”
聊什么心事,两姐妹则绝口不提,过一阵就回房间不出来了。一家人如何都问不出什么来,心头难免郁郁。
荷妈吩咐外公和甘永好去煮宵夜给女儿们吃,自己下楼敲响张寒星的门。张寒星很快就开门了,一脸平静,怀里还抱着她的猫,好像刚才真的没发生什么大事。
做家长的,上门不能劈头盖脸指责女儿的朋友,否则要令女儿和对方之间生嫌隙的。荷妈在沙发上坐下,喝了一口张寒星倒的水,才委婉地问起刚才的事:“张小姐,刚才我的两个女儿去过你家之后,就哭着回来了,一家人很担心。我想请问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究竟有什么心事会伤心到哭呢?”
倒完水的张寒星也老老实实坐下来,解释道:「我们就是一直在聊天,吃吃东西,没发生什么大事。」
张寒星不想随便告诉荷妈。如果是能轻易和家人说出的事,又怎么会轮到她来听两姐妹的心事呢?她知道这两姐妹都十分孝顺乖巧,也不愿家里人为她们担心。
荷妈看出张寒星的犹豫和为难,追问道:“寒星小姐,请你告诉我吧。作为两个女儿的妈妈,我很希望可以了解我的女儿们有什么烦恼,我很担心她们,也很希望我能帮到她们。”
再三追问下,张寒星只好也婉转说出一句:「她们说了很多,从小到大的事。」
从小到大的事?荷妈听了,心里咯噔一声。张小姐的未竟之意她明白了。有什么事是不能直接在她面前提的?唯有她和前夫离婚分家一事。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前夫出轨,执意要离婚,为挣六个小孩的抚养权还闹上了法庭。当时两个女儿还小,但确实给她们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她眼看孩子们虽然伤心,但渐渐也回复成有说有笑的活泼模样,一家五口互相扶持熬过来。现在眼看一个已经工作,一个预备考大学,一家人的日子有滋有味,蒸蒸日上。原以为已经没事了,谁料伤口还在心里,女儿们从未忘过。
张寒星眼看这家人又哭了一个荷妈,并且双眼充满内疚,便暗道不好,好像搞了个大乌龙。把人家全家女的搞哭了算怎么回事啊?她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她们其实内心已经看开了,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觉得受伤才哭的……」
荷妈悄悄抹了一下眼睛,勉强打起精神:“那她们是因为什么才哭呢?”作出要听她分辩的姿态,神色依旧是不信的。
「她们在看这本书。」张寒星拿起茶几上的《个体心理学》递给荷妈,荷妈翻开夹有书签那页,那是阿庆的卡通书签。「心理学研究上有这样一个说法,即童年的经历会在无意间塑造一个人的行为和思考模式。一个人长大后已经淡忘了童年回忆,但其实这些事还保留在潜意识里,左右着个体的人生选择。」
“阿月和我说过她的身世。”张寒星看了荷妈一眼。荷妈坦然地点头,“是,阿月是我爸爸收养的。”
「她一直很感激可以在你们家生活,成为你们的家人。但是她始终有一些介意自己不是亲生的,所以执着于爱情,想尽快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Eric的事就不用我多说了……阿月对Eric还有些旧情难忘,但是最近听我说起上大学的事情又有些后悔和羡慕,我就开解了她一下。她想开了才哭的。」
荷妈眼睛都不眨地看张寒星比划着手语。手语始终不及说话快,但是她不忍打断,只能耐心地一句句读着其中的意思,待说完了,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默。
“那阿庆呢?阿庆为什么哭啊?”
「阿庆最近不怎么找我问功课了,我问她,她也不肯和我说。但是听阿月说起家里的事,她就跟着哭。我没来得及问,她们就回去了。」
听完张寒星的解释,荷妈心里沉甸甸的,内心万千思绪闪过,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张小姐,谢谢你告诉我。如果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两个女儿有这些心事。看来我这个做妈妈的不够合格。”荷妈起身准备告辞,手却被拉住了。
「荷妈,她们不和你说,是怕你多想。你没有错的。」
荷妈拍了拍张寒星的手,叹道:“谢谢你安慰我。但如果我没有离婚,几个孩子都不至于现在这样……”
张寒星无语。这一家人的陈年旧事她是知道的,阿月对她掏心掏肺,交代得明明白白。什么渣男出轨分家产,恶毒后妈不安好心,有钱人家里见得还少吗?她从小到大见过的这些场面都可以排队排到尖沙咀了,最令人唏嘘的不过是患难与富贵不能与共,其中的落差不是轻易可以消化的。
如果阿月阿庆的负心汉爸爸现在过得落魄,谁管他在哪条天桥下要饭?无非是如今发达了,一朝小人得志,拿乔作势。若是他能狠心绝情断绝关系,张寒星倒敬他是条汉子;这般逢年过节扯着团圆的嘴脸做慈父摘桃子,平日装死不相往来还要压你一头,才最令人恶心。
她原也不想掺合这种家事,一般掺合了这种事的,人家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你。没见荷妈方才一直客气地叫她张小姐吗?明明以前还亲亲热热地跟着阿月叫寒星小姐的。
但人来都来了,说都说了,难道她还要怪阿月擅自找她吐苦水,哭着回去让自家人看到吗?
她自认倒霉。掺合到一半,还不如全掺合了,反正都是招人恨,自己先爽过再说吧。张寒星暗暗打算,北角混不下去了,大不了再跑一次路,搬家走为上策。
想到这里,她也不憋了,干脆破罐破摔:「荷妈,虽然会有些冒犯您,但请恕我直言。」丑话要说在前头,安慰一下自己。她边说边在内心吐槽,自己居然也有成为电视剧里面那种“大人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的白痴的时候。
「您离婚有什么错呢?说到底要怪也是怪你前夫。如果你这样尽职尽力的母亲还有错的话,那真不知道你前夫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荷妈愣住。和小辈说起家事是很有些不舒服的,她眼神闪烁几下,摆了摆手,不想被人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徒增烦恼和尴尬。离婚在老一辈人眼里不太光彩,更何况那一地鸡毛蒜皮,家丑不可外扬,唉。
张寒星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知道您不想提起这些事,人是要往前看的没有错。阿月阿庆从来没有因为您离婚而责怪你,她们和我说,只是自责当时自己年纪太小没有办法帮到你。」
「她们和我说,您是个很完美的母亲,遇到什么困难都咬着牙熬过去。」
「阿月虽然很后悔没有上大学,但是她也很开心能自食其力,可以给你家用,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阿庆说幸好她当年被法官判留下来和你在一起,否则她肯定会一辈子都后悔。她偶尔会觉得说不了话也是一种好处,至少有你陪着她。」
荷妈预备推辞的手慢慢放下来。她眼睛再次湿润起来。她想低头掩盖她的失态,又唯恐错过张小姐的话,只能将两手紧紧相握在身前,抑制住内心的情绪。
「我是一个半吊子的心理系毕业生,硕士没读下去,甚至没有从业资格证。承蒙贵千金信任,才知道了一些你们家的家事。我不是作为一个所谓的‘专业人士’来指责您,而是作为阿月阿庆的朋友建议您——您是一个过于完美的母亲,伤心了也不会当他们的面哭出来,痛苦了也只会咬着牙说没事。但是孩子和父母是会有感应的,你不说痛,他们就会替你痛。」
「你们谁都不说痛,那就谁也没有办法得到治愈,只能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才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可是,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说出来呢?」
「他们才二十出头,人生才刚刚开始,但同时也是可以掌控自己人生的成年人了。活得好不好不在于有没有完整的家庭,而在于自己肯不肯争取幸福和未来。」
「她们现在已经足够幸福了,因为您一个人给了他们双份的爱。至于未来,要看她们自己的努力。」
「请您再和她们谈一谈吧。你要做一个完美的母亲,那您的女儿也会学着做一个“完美”的女儿。这是您想要的吗?」
张寒星不知怎的,越说鸡汤含量越高,自己都觉得肉麻。但掺合家事嘛,还是要多说漂亮话,不然要挨打。上下楼又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要她说“我希望你的前夫当场去世那他在你们的心中就会是永远的好人你的一家人也有着光明的未来”吗?
就荷妈这种传统的中国女人——传统也就罢了,心地还那么大度善良——要她去说两句前夫的话都瞻前顾后,怕影响到小孩,结果养成一家子没心眼的傻白甜(换做张寒星现在立马就找律师起诉把渣男剥一层皮下来)。就连那个暗搓搓里看她不顺眼的甘永好,最大的缺点也就是话太多。毕竟你无法指责他的滥好人和过于警惕外人(特别是有钱人)的性格,这是一种成年积累唾弃父亲品德、模仿母亲行事但又不得不暂代父职的典型行为。
一个家庭不可能没有负能量,白天一群人笑嘻嘻的,晚上各自在床头说不定怎么掉眼泪。至少这个家庭需要一个发泄负能量的出口,就从一家之主的荷妈开始吧。
张寒星最后委婉建议荷妈如果要说别人坏话可以找她,她打死都不会往外说一个字。
荷妈无声地将张寒星的话逐个词读出来,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女儿们对她的爱意,又思及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早已经泣不成声。她喝了几杯水才冷静下来,还有几分尴尬。
片刻后,她再次道谢并告辞,“让张小姐你见笑了。如果我哭着回去,我那个儿子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张寒星终于把荷妈送走,才躺回到沙发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她已经是个废星了.jpg
唉,她真的无意参与别人的家事。自家尚且一地鸡毛扫不及,才急慌慌溜出来在北角过退休生活,现在找事找到我一个哑巴身上,当完免费的情绪垃圾桶之后还很有可能会被当成出气筒,冤不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