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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银匠,以及机关人

那一刻,每一刻

“因此,伟大的实践已经证明,没有革命的胜利,就没有机关学的大发展;没有机关学的大发展,就不可能有共和国生产力的突飞猛进。”

——《机关学概论》第一版

我走在影阳镇的老街上,街边各色小吃琳琅满目,我的目光越过各种卖特产的摊位,最终鬼使神差地落到一个推磨磨糖的老妪身上。她俯着身子,用枯枝一样的手臂推动磨盘旋转,核桃杏仁等原料在其中粉碎,落下,吱呀作响。一转又一转,堆积的磨磨糖越来越多。等糖积累到一定程度,她就把它们装到纸盒子里,准备卖掉。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老妪,惊奇地发现她的身子虽动,一轮黑色的眼睛却完全不动。我又看向她的脚下,看到两股极细的黑色电线顺双腿深入裤子,我这才明白,这是一个机关人。

然而这位老人满头银发随微风飘动,在斜阳下染成金色。衣角随身体运动而徐缓地在空中划过,栩栩如生。这个机关人面色桃红,一举一动宛如真人,唯有推磨的动作略有机械感,却也不易发觉。

我相信,在这里看到这样一位老人,如果不注意到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任何人都很难注意到她是机关人,那些行人想必也很难发现这一点。我不由得对现代的机械技术产生一丝敬畏,真个以假乱真!

为何要用机关人推磨?我觉得不只是因为机关人不知疲倦,一旦被生产出来就可以无限地为资本家劳作。而且那机关老妪不是推磨就是买糖,无时无刻不在劳动,卑劣地激发了行人的恻隐之心,使他们更容易去消费。我逗留了不过半分钟,便有一对情侣和一个女孩前来买糖。

我怀疑,将机关老妪放置于街市,使之推磨磨糖,激发人的恻隐之心,这算是道德绑架吗?无论是商人的手段还是行政部门的妙计,这位机关老妪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一定不知道自己成了赚取金钱和同情心的两用机器。

我记得我小时候见过这种磨盘,不过那时让驴子或者骡子推磨。无论是什么牲畜,必然要用黑色布片覆盖住眼睛,并用食物引诱。我问过本家的大人,他们说如果驴子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时候,一定会厌恶人类:有的消极怠工,有的咬人踢人,有的直接宁可跑到野外也不回来。第一种有心气,第二种有骨气,第三种有胆气。我阿伯家的两头黑驴就是第三种。我小学五年级暑假时,它们被三叶村借去推磨,半夜跑进山沟里不见了,后来两家吵起来,间接引发了我们和三叶村的一场械斗。三叶村先动手,一群男的拿着尖头的钢钎子就过来了。那时候治安也差到没谱,打到后来也没人管。最后,多亏村支书龙立花同志在外面念过书,使用法律武器干赢了三叶村。

这可让让阿伯吹了几十年:俺家的女人,比男人还行哩!

看起来,这老妪待遇比驴还好些,至少一不用蒙眼睛,二没用求之不得的东西去诱惑它,但这些的前提是:

1.机关人不像驴。驴有心气,有胆气,有骨气。机关人连命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气。

2.2.机关人清心寡欲,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什么。归根结底也是没命的苦果。

你说,为啥非要把一堆零件装成人的样子?

后来,我在网上查到“机关之父”夏桐的一篇文章《机关非人论》,那时候机关人刚传入我国。那篇文章中有一段说的极好:“机关人之脏腑也,类人矣。主控板,心也;电源,脾也;液压器,四肢之肌也;控制线发于主控板,阳经也;动力线发于电源,阴经也。电流通行,若气血运行,经脉通然后有俯仰之动。人气血淤则觉麻,气血不畅则精神不达,机关之理,与人亦同。机关老妪虽有亮目,笑口,红面,恍若真人,然此为颜料之所为,非电流经脉之所达也。无视器,则妪必盲;无听器,则妪必聋。既盲且聋,老妪所知仅为电流、电压、频率、转速也,而不知行人之恻隐而购糖也,不知推磨之劳累也,不知所磨为何物,所制为何物也。且以经络所行论之,则此机关人仅为电机电路矣,非人矣,岂可以‘人’论之?”

“夏桐是六十多年前去世的,他的思想至今也不过时啊。”我边走边想着,最终还是没去买磨磨糖。当我走到街口时,看到买糖的那个女孩一边擦嘴,一边把糖袋子扔进敞着盖子的橙色大垃圾桶。

银匠

我家在这老街上开的银店,已经传了三代。

我们这一辈人中,我大堂哥是掌柜,第三代掌门人;二堂哥是出门的生意人,跑过十几个省份,海外的生意也兴隆;亲姐姐云阳大学毕业,搞网络销售,赶上了政策的东风,搞的好一个风生水起!我们店的线上利润早已超过实体店,其中大部分都是姐姐的功劳。

我们这辈只有我不学无术,最后成了个家族行当的小伙计。

我时常手持小锤,叮叮当当地敲那块放在铁砧上的银子,引得行人露出好奇的表情,驻足旁观,似乎有银色的火花从名为“工匠精神”的古色古香大牌匾上迸射出来,飞到他们被工业化的污水浸泡得生锈的机械大脑里。他们都知道,我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吸引他们的眼球,可他们就是喜欢看这种热闹,哪怕听听响也算是一种满足。

我们对门那家香囊铺也是老店了,每天有伙计坐在门侧,地上摆着碾轮碾槽,他把网购的香料从罐子里倒出来,用碾轮碾上去吱嘎吱嘎地乱响。行人同样驻足围观,以为此举淳朴有古风。

其实我们都是消费主义大潮里的浪花,谁也不比谁高贵,谁都不多三分匠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用机器打磨比拿个锤子敲银锭高效得多。但他们来这条街想必不是为了看机器。什么古色古香什么百年传承,这些词对他们而言有种奇妙的吸引力。

投其所好才是上策。

我对那个买磨磨糖的老婆婆挺感兴趣的,几年观察下来,我早知道那是个栩栩如生的机关人。我有时候真为它感到悲伤,但想到它没有知觉,和柏油马路或是铁砧没什么不同,又不由得产生一点对自己的忧虑:按照姐姐的思维方式,若自己的工作也被某个机关人老婆婆代替,用来博他人之同情以盈利,那自己何以为人?何去何从?

面对这种事情,对面那个香囊铺的伙计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但我从来不敢问,我怕他的想法压倒我的。也许他会笑那机关人木讷不通人性,与人天差地别;也许他会像对待人类一样,对那终日劳作的老婆婆心生怜悯;也许他是有个性的人,他想到的东西我未必能揣摩到。

那天,我闲暇时注意到一个黑衣人路过,对着老婆婆看了好一阵子,期间有一对情侣和一个女孩绕过他,来到摊子前买糖。他就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黑色大衣在大风中牢牢地粘在身上,发着反常的金属光泽,像一对黑步甲的鞘翅。

他的背后伸出两只自拍杆一样的机械装置,像一双扭曲的手。他整个人像是一只黑色的甲虫。

他最终也没买糖。我猜他可能不会说话。

我知道那种磨磨糖就是卖个噱头,并不算好吃。也许他看出来那老婆婆只是在坑游客的钱,也许他在和老婆婆神交?又或许,他们都是机器人,正用电磁波进行交流?对了,那个老婆婆也是个闷葫芦,和那个黑衣人倒挺般配。

我可能天生就爱胡思乱想,和其他人不大一样。而这种胡思乱想是基于无知而非想象力的。这种恶习在生活中表现为认识与实践的剥离:我姐姐曾说我为人处世像个初中生,害羞又拘谨,经常不负责任。她又说我的思维老气横秋,想东西患失患得,像个拙劣的老政客。总而言之,她认为我是个矛盾的人,我应该多读书。她的结论我认同,但我还是想反驳,可找到的理由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嗯,还是应该多读书。

机关人

很长时间过去了。

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很久了。

“呆”是动词也是形容词。

我曾努力理解土地的厚重,尤其是那些极地的黑色冻土,上万年的积累,坚不可摧,寒冷彻骨。正因为是黑色,无论是鲜血还是柴油还是色彩斑斓的毒剂都无法让它变色;正因为它厚重,无论是钻地弹还是云爆弹都不能侵蚀基岩,给土地带来彻骨之痛。

我曾在世纪末的寒夜里百感交集。那是一场誓师大会,我们呼出的水汽变成白雾,我朋友苏利说像火锅冒出的蒸汽。他当兵前一直住在定州高原,没吃过火锅,只在网上见过图片。苏利说,等我们打完仗,一起去吃火锅,谁也不许少。那天,长官告诉我们写遗书领尸袋,然后整备武装准备行军。

那天晚上,探照灯打到升旗台的红旗上,风吹着它,带起柔顺的波纹,一动一动,跳着继承自先辈的决心。在那种微妙的环境中,即使是没有生命的物体,像是建筑和树木,都流光溢彩起来。就好像日夜呼吸的空气也有了一番美感似的。

后来,准备不足我们败给了那些疯子,人民还不知道我们的牺牲。在被俘虏后,被分解前,我曾声嘶力竭地诅咒这些由废弃零件和破碎肢体拼凑起来的生化人,在脑海中用最黑最黑的咒文毒杀它们,坚信他们必然失败。它们竟自称是什么Nego教会的神选者。

哪里有什么神,都是自己选的,真可悲……

在残忍的机械化改造手术后,我的灵魂被机关老妪禁锢。

之后的岁月里,我一度为共和国有如此强敌而担忧。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我再也没见过这些生化人在明面上活动。

我最大的想法变成了——Nego教会是哪里来的?那些狂徒要做些什么?

十几年了,我一直想要破壳,那满怀恶意的生动的先进的厚壳。他们让我以微弱的感官了解到一切,却无法做出回应:彩色世界变得黑白而模糊,一切声音都微弱而失真,仿真皮肤的触觉是麻木的,万物的气味是若隐若现的,酸甜苦辣是……实在难以回忆起来。

最后的希望只有脑了。他们让我获得了不属于我的肢体,让我不得不时刻忍受卖磨磨糖的单调与乏味,让我怀有不应有的幻想:有人能解救我,或者直接赐我一死。二者给予我的畅快感大概相差不大。我知道,前者是不可能的:我的神经早就和机关人的电路融为一体,我一刻也离不开人造脑脊液和复杂的维生系统,只有把我装进来的人才有机会把我弄出去;后者也是很难实现的,难以想象,谁会对一个与世无争的,卖磨磨糖的老奶奶下毒手。真正能杀我的,巴不得我永远受苦。

我也想回忆过去,畅想未来。但我能接触到的实在太少,对未来的畅想可能已变为现实却不自知,那多尴尬。尽管未来于我已成了无所谓的东西,我还是想尽力了解世界,在精神层面上尽可能摆脱茕茕孑立的局面。这些年下来,听路人讲话成了重要的信息获取渠道,我了解到我仍然在祖国大地上,让我且喜且忧。我还记得有人向我搭话,都被机关人以假乱真的音色骗过了。

不久前有个黑衣人盯了我好一阵子,最后恍然大悟的样子,带着满足的表情地离开了。十几年里,也有几个和他一样的人,行为和心情都很相似。

我一次次听到冰封已久的心海里传出细微响声,我每次都满含着希望,以为海冰将要裂开。可事实是,一只又一只白色的糖果海鸥接连不断地坠亡在冰山上,在滑溜溜的冰面上砸出一抹又一抹发酸的蔓越莓果酱。

我努力回想着“酸”是什么味道,是什么感觉。可我想不起来。

罢了,想些别的吧,别跟自己衰退的知觉作无意义的斗争了。

我想,也许那个黑衣人看出眼前的老妪是机关人,自以为明察秋毫,直入前人不到之境。于是高兴起来,也许顺便提出了许多设想,以此解释惊人的现实。

但我为他感到悲哀:他看穿了第一层,却看不穿第二层,碰到真理的门槛,打不开沉重的大门;我是担心啊,哪怕他只是看穿了第一层。十几年过去,能做到这一点的应该不止他一个,可真相依旧不为人知。我看到的,Nego教徒们也能看到;我想到的它们也能想到。

结局是注定的:自由的希望偶然出现旋即破灭,让我深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深渊里。这是我害怕的,很老土的悲剧套路。

我知道,人脑的使用年限远超人类的身体。随着神经元的逐渐凋亡,我的脑子将萎缩,而我的精神领域将疯长。在精神力总量不变的前提下,我的精神将被稀释到臃肿身躯的各个角落,我会变得迟钝而愚蠢,也许像一头阿根廷龙。那时候,我大概不再会恨那些暴徒,不再因任何事而惊慌,我的脚扎到木刺也要十几秒才能轻微地痛一下。我会变成白垩纪的哲学家,快乐地回头看我鞭状的长尾,快乐地沉浸在与世界和解的喜悦中,快乐地承认自己作为草食恐龙的愚笨。我虚浮的精神将在泥潭中欣悦地沉底,在高温高压环境下化作一块性质稳定的煤矿石。之后,这块矿石将在亿万年后重新被发掘,成为历史的残迹,被投入盛燃的火炉,化作清秀的黑烟,俯视崭新而陌生的世界。

附录:Nego理事会C-121号档案对话节选

Nego理事会提醒:1.Nego教会乃依星人类组建的极端组织,与Nego理事会并无任何关联。2.Nego理事会驻依星成员正帮助人类清剿沐猴而冠的Nego教会,进展顺利,诸君不必担心。

对话节选如下:

“中央下来了文件,在以夏桐同志为首的成科院机关学委员会的建议下,人民政府做出了十年内全面实现机关化生产的伟大决策!‘大生产离不开机关人’。同志们,我们机关人一定要大搞,特搞,拼命搞好特种矿冶!争取特种钢材产量五年内超过阿西瑞玛!”

“隆哥,你看这块煤矿,上面是不是有个人形?”

“好像是个婆子?有意思哩,你想自己留着?”

“嗯…”

“想都别想,这是煤矿工人的劳动成果,属于全体人民。它和我们一样,也有自己的使命,你不能擅自决定。你也知道,主笔《机关学发展总纲要》的夏桐同志下个周就要来考查,所有行动都要听党指挥……”

“一点错都不能犯!一点也不能松懈!”

“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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