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牛?”
“什么是肉?”
“什么是牛肉?”
这三个问题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我湿热的房间里滚动着波纹,吞吐着流云般的青烟。那些烟波卷着大大小小的泡沫,涌来又退去,像晴朗夏夜的海面。三行黑色的字符串从那海面缓缓浮出,它们颤抖起来,熔化成亮白色的液态金属,扭曲在一起,融合为一。
那物件在空中轻柔地碰触水面,激起大片蒸汽。一根黑色的金属长钉从一片白色中无声地射出,直指一个男人的顶门。
在颅骨爆裂的声响中,男1从草席子上惊醒,右手发麻,左手抬到眼前晃了晃,庆幸自己没有死掉。男1知道,偷东西的人一旦被抓,真的会被农场警卫用射钉枪爆头。他小时候目睹过一个女孩被当众处决,她偷的是农场主的古玩,那东西可比牛贵重多了!他记不得具体情景,只记得她中等身高,极瘦,一轮眼睛全无神采。她苍白的胳膊上点缀着青紫色的瘀斑,招展着新鲜和结痂的鞭痕。
对了,那女孩在处决之前请求脱掉所有外衣,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
“有用的都留着吧。我弟弟将来还能穿。”她就当场开始脱衣服。
农场主有些感动,批准了这一请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的身体,直至她被按跪,被剃去半边头发,露出的后脑被打入一枚钢钉。流血不是很多,守卫很快清理好场地,把基本完好的尸体拖到坟场,草草掩埋。有人目击,废土上的野犬趁夜刨出她的尸体,大快朵颐。如果没有意外,这些狗将于几天后被集体捕杀改善伙食。
对了,那位性癖古怪的农场主大人考虑到女孩生前用她不错的性器官为自己做出了一些贡献,于是网开一面,没有以“危害风俗”罪株连那女孩的弟弟,而是把他留下来,让他为复兴废土社会而努力终生。
男1隐约觉得那个弟弟就是自己,至少也是和自己类似的千万劳工中的一员。他有些可怜那个人,但又意识到如果那人真是自己,自己可怜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于是又开始想正事了:如何偷一头牛?
首先,男1下定决心,他真的是要去偷一头牛,他将此视为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双重实现。他有一套理论:自己反正要在月末被献祭给那只大火鸟,不如早死两个周,至少能吃到牛肉。自己实现梦想同时也成为传奇故事的主角被同伴传唱:在废土上的雇工都是被迫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惨无人道的;另一方面,只有农场主能吃得起牛肉,他吃了牛肉,自然就是农场主了。他当然会被被枪毙,这就相当于守卫杀了农场主——守卫会背上弑主罪名,也会为自己陪葬。而自己将脱离尘世,变成一个未知数,将代表一切恐怖的等式消元。
男1就等看到牛的那一天了,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不知道牛长什么样子。他只记得农场主说JF-2号农场的牛很能干,“温良恭俭让。”他说,“牛的性格温和而善良,为人类卖力耕地又不邀功,只吃草就够了。”他有些惊奇,于是他问:“那它们和雇工一样?”农场主没有回应,只是笑。他告诉男1,雇工还是比牛好,公牛只有被割了蛋才会比较服管,而雇工天生就很温顺,没有意外的话,自然能保持身体完整。而且雇工通常能吃上饭,只有遇到饥荒年才会像牛一样吃草。
男1知道饥荒年里,农场最不缺雇工。雇工们宁可饿死在农场的门前或者在那里被守卫打死,也不愿意死在荒凉的废土里。至少到了晚上,农场会亮起昏黄的灯,尽管它只属于少数人。但这灯光能给多数人以心理上的慰藉,那是光,属于人类的光;而背后的黑暗隶属冰冷、不公、现实的自然世界。黑暗在农场周围徘徊不前,她或许犹豫地转过头去,对广漠的荒野投送怀抱。她或许伴随着烈风和尘暴笨拙地起舞,眼睛里映着暗淡的星辰。她的角膜是浑浊的石英石,被荒野的砂砾覆盖。在她的眼里,那些农场的灯火随水源绵延至远方,像熔化的黄金在黑铁铸具中流淌。
男1的思维回到了现实,凌晨的夜里万籁俱寂。前天晚上还有一只蛐蛐在叫,它或许已冻死在昨天的冷雨里了。他打算现在就动手,去离得最近的农场偷一头牛。他虽然不认识牛,但他知道牛是四条腿,头上有角的动物,和人长得不一样。
男1突然感觉自己已经成了小说的主角,有无形的巨手为他的一举一动出谋划策。他突然有了自信力了,他仿佛看到:一双黄土塑成的巨手抓起寒光闪闪的钢刀,用力一刺,斩开他混沌的思维,拔除纠缠的思想之藤,将五色斑斓的玻璃球随手扔进去,最后用药剂消毒,缝合起来。
其次,男1开始了行动,只带了水而没带食物。他趁着夜色逃出农场,以生死看淡的轻松心态一路小跑,沿着一条半死不活的内流河来到JF-2农场。随后,他找到牲口棚,看到各式各样的家畜,数量很多。他隐约感觉JF-2农场比隔壁的JF-5要好得多,但又遗憾地想到这些家畜根本不属于自己。动物们都在睡觉,它们也会打鼾。警卫房的灯也灭了,男1很快翻入了围栏中。他看着那一群群被分开圈养的动物。矮而健硕的应该是猪,男1见过猪这种动物,但这里的猪看起来伙食相当好。然而,他看向另外两种瘦弱的动物时,顿时犯了难:二者都是四条长腿,长长的头上顶着一对角,不过一种较大,一种较小。到底哪种是牛呢?
他脑海中响起“温良恭俭让”这句短语,他看向那两种动物,想选那种比较小的,白毛的那种。他觉得体型小的动物一般比较温顺,但转念一想,老鼠和蟋蟀温顺吗?老鼠会和劳工抢粮食,而蟋蟀会不分昼夜地吵人,显然都不是温顺之辈。男1考虑再三,小的自己骑不上去,只能牵走;而大的那种完全可以骑走。何况大家总用“小人”形容品质恶劣的家伙,那小的动物品性如何也未可知。他决定了,就去拉那大动物的鼻绳。
男1顺势骑到牛的身上,双腿夹紧牛腹,两手去握那两只角。可未曾想那牛睡得不深,察觉到背上有人,打一个响鼻,收紧肌肉,往前一冲,男1顿时向后仰去。男1双手无处安放,只得努力薅住牛毛。这牛当真动了性,上下乱颠,朝着栏杆一头冲去。男1想掏出绳子,无奈双手一刻不能放松,一咬牙,听天由命吧。这牛去哪它自己说了算,反正迟早要吃它的肉的!
可那警卫房间的灯陡然亮起,牛四蹄腾空,优美地越过围栏,开始在农场中狂奔。男1想让那牛沿着内流河跑,跑到一个无人的绿洲再做打算。他打算把绳子套在牛头上以控制方向,于是下定决心,松开双手,从背后掏出绳子,套住牛头。
这时,男1整个身体从牛背上颠了下来,双脚重重地戗在地上。折断树枝般的脆响,剧痛,眼前冒出黑圈。可他没有放手,任凭牛拉着他四处狂奔。后面隐约传来柴油机的声音,警卫要追来了。这时,牛双腿一弯,放低姿态,他抓住机会重新爬上牛背。那牛的动作小了一些,平稳地跑动着。“刚好是那条河的方向。”男1有些高兴。
过了不久,枪声没有了,人声没有了,农场的光越来越微弱,河水阵阵散发出酸臭的味道。这条内流河是两个农场生活废水的排放地,早就成了一片肮脏的死水,在干旱的年头更是臭不可闻。但是,这样的水边竟隐约有阵阵蛙鸣,像远处沙地越野车的引擎声。男1一阵惊喜:他世上竟有这样美妙的声响!他伸展躯体,仔细聆听着,他几乎陶醉了——等等,蛙鸣怎么这么响?
男1突然感觉脖颈一紧,整个人从牛背上翻了下来,后背撞到潮湿而腥臭的泥土上。男1吓得没法动弹,他感觉自己的脖颈已经被铁线截断,汹涌的血流顺着气管灌进肺里,或是像记忆中丰水期的河流一样流泻而下,他感到莫名的快意和放松。
但他的感觉完全是错的,他只是被一根很粗的绳索拉了下来,摔伤了背。他双手撑地,立起上身,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似乎是男人。他穿着满是尘土的破旧皮衣,戴着护目镜和破了洞的黑色面罩,胸前别着一枚生锈的铁勋章——大战前的啤酒瓶盖上刻出一个五角星。他的背后拴着一根短杆,上面系着一盏橙黄色的小灯。
“我是JF-5农场的,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想起,男2的手凭空出现在男1面前。那只手握着一把深灰色,油光铮亮的手枪,不是射钉枪或者气枪之类的次等枪。那是一只真正的以火药激发子弹的手枪,大战前的产物。
“要牛还是要命,不用我多说吧?”男2双手持枪,缓缓抬高枪口。他盯着男1瘦削的脸庞,那个叛逃者的面色平静而坚毅。“是,我想要我的命,可金乌也想要。你猜农场主会给谁?”男1目不转睛地盯着若隐若现的黑色枪口。男2有些恼怒,正想开口,可男1又撂下一句话:“只可惜我没咬那牛一口。不然,你也会没命的。”
说完,男1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身体向右微倾,一双大眼直视浓黑的夜空。他大力嗅着河流的腐臭味,慢慢地站稳了。
男2思考了一阵那句话的含义,无果。随后,他见男1没有动作,于是默默地开始倒数,数得很慢。他不自觉地看向那牛,看它僵卧在河边,伸出灰白的舌头,艰难地舔着河边为数不多的草叶。“妈的,你有什么特殊的。”他骂着那衰弱的牛,艰难地把头转向男1,脑子里却胡思乱想着别的东西,甚至想起早就死掉的父母和姐姐。
那个罪人却已消失不见。
他又回头看向那牛,却发现那牛已站了起来。罪人的上半身躲在牛后,只露出两条瘦腿。
“你开枪吧,我没带刀子,用牙又咬不动牛皮,当不了农场主了。要吃这牛的人,要么有刀子,要么就非得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利牙不可!”男1的语气是欢快的,词语是快速而无逻辑地堆叠起来的,如俞洲十九世纪蒸汽新古典主义戏剧的台词——该流派的创始人华沙·德硕吉茨曾说:“就舞台语言、动作及布景而言,越滑稽可笑以至于几无表层逻辑,予人莫名其妙之感,越显出内容之高明。”这句话很长,是华沙先生12岁时说的,那时他刚了解到宏观达达主义和胡麻子主义戏剧。
显然,男1对华沙的理解十分到位,甚至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双腿快速抖动着着,全身配合发力,于是那腿在黑色的幕布前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可他脑袋却总藏在牛背之下,藏着批判的武器却不肯直面武器的批判。
“你出来吧,不打你!”
只听到青蛙在暗处嘲笑。
“请你出来吧!”
虚弱的牛也跟着叫唤起来。
“最后求你一次,出来!”
“我说话没什么逻辑,但我不傻,你明白——”
“砰!砰!砰!砰!砰!砰!”
男2果决地开枪了,全程没有一丝犹豫。六枚7.62mm口径的子弹倾泻到牛庞大的躯体上,牛发出一阵悲鸣,歪歪扭扭地向前走几米,轰然倒地,四蹄朝天不住地蹬着。男1也被牛带倒在地上。男2取下背后的杆子,挑灯上前,去看罪人的情况。
男1的腹部和腿部各中一弹,难救了。可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深褐色的眼睛失去光泽。“好了,现在都得死,动手啊…”男1紧接着补充道:“我不愿意相信…来生,我多想现在就到…”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牛?”
男1摇摇头,但还是说话了:“我讨厌你说得太多…”
男2紧张地向倒在地上的男人走去,大声说:“我就是想说,一定要说!现在不是在农场里了!你听说过老张吧,他重新找到了向日葵,很漂亮的花朵,又能结果子。他原以为能造福我们——可种植的作物多了,我们受的压迫也多了,日子仍然一天天变差,对不对?”他顿了顿,随后说:“我想,问题不在作物的多少,在于我们这个社会的结构,人不该这样活着。我真的不想再这样活,给老爷们当狗腿子,我想去有光的地方。”在空旷的沙地里,声音能传的很远,但终究翻不过农场的围墙,传不到脑满肠肥的农场主耳中。
“那我……帮了你一把,大概。”男1挤出一个微笑。他的呼吸声急促而微弱,神志即将卷入三途川中的墨绿色漩涡。
“抱歉,你不听我的话,我也只能开枪,你很危险。告诉你吧,我有越野车,有水,有战前3年生产的地图。我还打算割一些牛肉带着。我们这里虽然干旱,但离大海不远,遇到恶徒的几率不会很高。等到了大海……”
“那又怎样……到了海边,你就能自由了?”
“至少能看到波澜壮阔的海,光芒四射的大海!”男2中气十足地喊着,激昂的呼叫声狠狠地捶打在黎明前的夜幕上。“我会与命运抗争到底的!”
“海,海不是放着光芒的……”
男2的眼神里充满迷惑。
“如果还有海——祝你好运……”男1用尽全力伸出右手大拇指,抬到胸前,然后再也没动过一下。
男2把染血后又沾满砂砾的双手握在胸前,弯下腰,对着男1深深鞠了一躬。
他看到发黑的血渗进沙子里,在黑夜中缓缓消失。他想起许多年前姐姐被处决的一幕,心情又激动起来。
但人生还要继续,流泪是对稀有水资源的不尊重。他充满敬意地把男1全身搜了一遍,没发现贵重物品,于是把水袋拿走,把遗体投到河里。之后拿出剔骨刀片了一些牛肉,装到袋子里。他去河边找到一片水比较清的地段洗手,看着河面漂着一张似乎有笔迹的信纸。他把纸捞到手边,展开一看,果然有模糊的字:
“温良恭俭让,好啊!温暖的是雇工的鲜血,良好的是农场的收成,恭敬的是跪服的肉体,俭省的是供给的衣食,退让的是我们的人生。”
男2看罢,把信纸装到兜里,又看了一眼男1,臭水沟孕育的各色飞虫开始在他头顶云集起舞,现在正是繁殖的季节。男2感到一丝愧疚,不去看那景象,回头走向越野车,嘴里嘟哝着什么。他把渗着血的袋子扔到副驾驶位上,自己爬到驾驶位置,点了两次火,终于成功发动了越野车,那位机械老爷冒着黑烟向东方行驶而去。
男1有些困倦,不经意看了一眼用铰链锁在仪表盘上的机械钟。五点多了,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废土的温度很快会升到常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不知今天,金乌又将巡视哪片土地呢?又将接受哪些子民的献祭呢?”男2心里想着,感到一阵憋闷,“如果能把这只大鸟杀掉该多好。可一般人肯定做不到吧?”他想,光耀四射、受人赞誉而高高在上的也有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这种东西也并非每个人生来就要躲避或者臣服。
想到这里,男2停下了车,摘下护目镜,卸下了内层的黑镜片。他在昏暗中对着黑镜片端详了一阵,随后狠狠地把它甩出车外,轻飘飘落到流沙之上。
寻找海的男人再也不打算躲着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