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5
“快起来啦,今天是7月23号,盈之节呢!”
热情的声音把男孩从柔软的甜梦中拽出,抛到一张硬邦邦的木板上。
“啊…现在几点了?”年轻的狼人睡眼惺忪地推开被子,露出覆有黑色绒毛的腹部。一双毛茸茸的灰爪子抓住床边的衣物,不耐烦地往瘦削的躯体上套着。
“嗯,六点四十五。”
“阿然,你说今天会不会有人来查我们?毕竟要办庆典,也算是‘人员’集中区域了。”
“放心吧,九子。那些人早晚要查的,不差这一天。今天是庆祝自然母亲物产丰盈的日子,开心些吧。”
“我是觉得那些人啊,自己衣食无忧还找野生动物麻烦,得了病也是活该!何况,我看这个病的影响,恐怕还没有Independia的伤害大吧?”九子满不在乎地回答。他仍然对自己被转化为狼人耿耿于怀。
“话不能这么说,Independia是人造的,和自然界孕育的不能等量齐观。”阿然顿了一顿,说起话来:“不过这个VOCA-20不是,它的宿主已经确定是野生动物。”
“所以,你觉得区别在哪?不都是人类的贪欲与短视么?只是好巧不巧,VOCA不感染狼人,只感染人类。这下好了,有的人带节奏说病毒是从咱这儿来的。你找个新闻评论区看看,总有人想把咱灭干净。”
阿然有些无奈看着九子:“我也知道,现在正是共克时艰的时候——”
“别说了,阿然。共克时艰…我们和那些人还有什么共同利益可言?自己都不重视,过几年就忘了这一遭的,又能怎么帮他们‘共克时艰’?”
说完,九子下了床,打开水龙头,接了半盆些许透着黄色的水洗脸。
“过节就是好啊,供水都来了。”九子笑道。
洗完了,年轻人推开破裂漏风的胶合板门,悠闲地走出去,深吸一口略有煤油味的空气,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散起步来。
“啊哈,又到了过节的时候。盈之节嘛,我们自然要感谢充实的生活咯!”他驻足面对着东方的霞光,话语里不知是讽刺还是快活。阿然看到九子脸上洋溢着笑容,如同笼罩在圣洁的光晕中,和木炭的焦香气味相呼应。
“盈之神啊,我虔诚地向您祝愿,我和九子能…嗯…”阿然犹豫起来。
在狼人隔离村过了这些日子,阿然的身体一年年变差,他已是不相信祈祷与祝福了。
远方喧天的锣鼓声闹起来,青烟裹着灰烬,快活地在暖湿的空气里飞舞。可阿然知道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盛大的盈之祭要等到晚上才开幕。
7:37
“黄总,早啊。有何贵干?”
“大过节的,当然有空。”
“让我去对付禁区那些狼人,这也算重要行动?太大材小用了吧?”
“别小看我啊,打不过蚀心者,还收拾不了一群狗子?”
通话中断。
过了两分钟,黄总没有再回复。一双手旋转开方桌上的白盖塑料盒,捡出几个沾着黑泥的果壳,剥了起来。
外面下着青野市常见小雨,天色阴郁,屋子里更是一片昏沉——在均匀的暗影中,一对金色的眼睛微微发亮,凝视着那些表皮粗糙的暗黄色果实,看着花生在指间一个个破碎,露出暗红色种子。
捏出种子,放到眼前端详,洁白牙齿碾碎了它们。它们在女孩黑暗潮湿的口腔中爆开,榨出酸而苦涩的植物油,完成了悲壮的反抗。
花生的败坏让食用者感到一阵阵恶心,连忙把花生糊吐出,接了杯水漱口。
电话又打通了,一只白皙的右手抄起手机,放到耳畔。
“元,你在吗?”
“在啊,什么事?”
“你室友,那个男的,出差去了吧?”
“嗯,明天就回来了。”
“听我说,你得去狼人隔离区干一件事……(机密内容)……先沐浴更衣,消好毒再出门。虽说你不大可能染上病毒——但不能盲目乐观,要做好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有,别跟政府的人纠缠。你有鲲血,要是被那些人查出来,结果你知道。”
“我了解,不就是Nego教会么?一个把各种生物改造成奇奇怪怪的赛博格的,嗯,变态宗教组织。”
“哦?你还有很多要学,他们可没那么简单。”
“还有,在对付狼人的时候,不要露出真身,太大了不好掩蔽。”
“啊哈,它们也配?”
“无论如何,安全第一。”
“哈哈,劳烦您关心了,等我消息!”
李继元很快出发,甚至没把门关紧。
8:10
七月的大街上,人比往年少了不少。
汽车喇叭声也弱下来,显得正午的蝉声更加的响亮。元不自主地想到蝉们甘美的肌肉和酥脆的外壳,于是抬头看向道边的法桐,却被体态硕大的积雨云引走了目光。它们沉睡在低矮的天空,俯视着人间百态,从云层明暗交界处渗出轻蔑的雷鸣。所有的行人都戴着样式各异的口罩,从其他人身边匆匆经过,一脸严肃——尽管新闻播报中增长的染病人数已经过了波峰,人们依然不敢松懈。
专家们说病毒在秋天就会销声匿迹,元是怀疑的。哪怕在大成控制住,国外呢?大楠和越国这些热带亚热带的落后国家呢?
没吃早饭,不想干活,政府都说了少出门了……
但毕竟还得听黄总的。自己只有干这事才能在流光公司混下去,而这一行可没有休假一说。于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沐浴更衣消毒出门一气呵成,戴上不知何时买的的医用口罩出了门,是鲲人中的豪杰。
八点出头,元就出来了。
元背着个挺大的双肩包——去狼窝一趟总得顺点东西回来。没想到天气热成这样,背后又不通风,于是很快汗流浃背。还好衬衫是黑色,没人发现那些汗水在太阳下发出荧光,与她项链上那块浑圆的海蓝色结晶一个色。
没等来22路车,元无聊地在断电的站牌旁转着圈。她和地砖较劲,每一步都试着让鞋子完全落到一整块方砖内。后来,她无聊地四处乱看,却发现电子站牌旁边的老站牌上用胶带贴着一张告示——青野市的公共交通系统一个周前就停运了。
疫情严重,周围的餐馆也关了门。元想了想,总得吃点东西,反正自己是流光安保的雇员,有员工卡,还是回单位的食堂吧,走着去。
但元转念一想,那地方的早餐总是植物油太多,让她食欲大减。
“不饱和脂肪酸对鲲类而言不好消化。”她安慰着自己。
“不能怪我啊,我已经很努力地去适应了。”元的身体诚实地前进,推开金属材质的隔离门,步入越岭区流光分部的食堂大厅。
8:52
元从公共卫生间走了出来,慵懒地倚在在湿地公园的长椅上。
她的面前是一道黑色的铁栅,铁栅的另一侧是广阔的青蓝色水域。太阳的光斑伴着水波摇晃,树影悠闲地卧在波上,白羽毛的水鸟在湖心私语。
“没多少人啊。”她向四周望去,几乎看不到一个人。
“诶,忘充电了…”元看着手机的锁屏壁纸,占据画幅大部的是一个人影。那个男人左眼是清亮的紫色,右眼处冒出一根扭曲的带刺触手,触手上密密麻麻长满红色的小眼点。他蹒跚的残躯上遍布裂痕,渗透出紫色的黏液,顺着躯干蔓延到地上,将沥青路面腐化成泥土状,其表面凝结出一层半透明的胶质。成千上万畸形的多爪怪物从被污染的地面破土而出,向着四周的建筑爬去。
那人背后的空中飘浮着破碎的建筑残骸,在天空的正中央缓缓浮现出一颗发亮的橙色巨眼,取代了太阳,正无情地凝视着城市的废墟。
元的思维猛地回到现实,她发觉自己竟完全沉浸在这幅图中,仿佛图中的世界比眼前的一切都更加真实。
“Ipsyu gah……”
元的脑内猛然爆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词语。
“幻听?”元的右手弯到背后,拉开拉链,从包里掏出一根白色的充电器。她把扭起来的线理顺,把输出端接在手机上,然后左手轻轻捏住输入端,指间时不时地迸发出金色的火花。
“虽然对手机没好处,但也没办法啊。”元看到几乎见底的电量条变为绿色,锁屏出现充电提示,手机外壳在夏日暖湿的空气里微微发烫。
“控制电流输出功率,太难了。”元的脑门上出了一层虚汗,手上的人类皮肤因过度紧张而血管收缩,显得有些灰。她有点头疼,闭上眼睛静静地调整呼吸,尝试控制住输出功率,丝毫没有注意四周的环境。
此时,一位印堂发黑的路人大叔在长椅前止步,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一个一动不动地倚着长椅,闭着眼睛,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根充电器的女孩。
大叔虽然戴着一副油光闪闪的眼镜,镜片上零星点缀着头皮屑。但他的目光仍是极为敏锐,以至于注意到了手机锁屏上的充电提示。
他转过头去,心情复杂地离开了这奇观。
9:30
“嗯,现在就进去?”元端详着面前戒备森严的关卡。
关卡的两侧延伸出曲折的隔离墙,这道墙是城市与狼人聚居区的边界,由大成政府投资建造。由于大成中央政府尚未承认狼人的存在,因此各级机关均对外宣称在此进行危险的生物实验,并将墙内15平方公里的区域划为“军事禁区”。
“您好,请出示您的证件。”一位哨兵从警卫室的小窗探出头,两扇金属材质的防爆门死守在元面前。
元从包中掏出流光安全顾问公司的ID卡,递给哨兵。哨兵接过,往磁卡机上刷了一下,ID卡表面的反光层变为淡蓝色。
“等一下,女士,请回答几个问题,以证明您的身份。”
“作为见习雇员,流光公司为何派你单独行动?”
“根据流光公司雇员守则,在执行机密任务时,我有权拒绝透露任何信息。”
“根据今年七月颁布的新版《青野市治安管理条例》第三款规定,我们有权得知任何非军方单位……”
“可是,按照政府网站上说的,这个条例九月一号才正式实施吧?”元打断了哨兵的话,瞪着褐色的眼睛,一脸委屈地仰视着哨兵。
哨兵依然不为所动:“在隔离区域内的一切动向。”
“您也知道,这个条例现在还没有法律效力。我也有要紧的事,请您……”
在两人对话之时,另一位背着枪的哨兵来到在元的身旁,警惕地俯视着她。
“抱歉,女士。特殊时期未经许可,未证明身份的人员不能进入禁区。”
“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不承诺放弃使用武力。”
“我想想,得先把监控关掉吧?”元感受到一声略微迟缓的心跳,随后,她的意识被无形的力量抽出躯壳,在潮湿、带着泥土味的空气中袖手旁观。
“糟了。”元想着,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爆发出强烈的电磁脉冲,无声息地破坏掉了周围的电器元件。
两位哨兵也感到一阵心悸,多了几分戒备。
眼前一阵残影闪过,那扇厚重的青色防爆门倏然腾空而起。
那扇门将周围数米的金属围墙一并带上了天,在强磁场的作用下硬生生扭曲成一团铁疙瘩,毫不犹豫地向警卫室直压过去。与此同时,一只生着利爪的小手毫无阻力地由喉结旁刺入,撕开了哨兵的颈部。
元把血迹斑斑的右手抽出,两只胳膊分别抓住哨兵的下颌和锁骨,用力一掰,习以为常的咔嚓声传出。元甩了甩手,亮出骨刃,双臂略一发力,砍下了哨兵的头颅,娴熟地踢到一边的废墟里。
“这这这……”元感到一阵绝望,看着自己的身体舔干净手上的血,漆黑的利爪缓缓地收入指尖。
那具躯壳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向地下看了一眼。
“新衣服上竟然溅上血了,久了就洗不掉啊!”躯壳说。
“算了,就当是血脉的复仇吧。先哲都说‘九世之仇犹可报也’嘛。”她的双手汇聚起电光,一把抓住哨兵的头颅和躯干——它们在淡蓝色的高温火焰中剧烈燃烧起来,几乎一瞬间就燃烧殆尽。
浓烟在几乎无风的空中笔直升起。
“好想吃烤羊腿啊,不知道那家店啥时候能开门……”元自言自语。
矫健的身姿一跃而起,将隔离门的残骸抛在身后,继续前行。在她看到狼人聚居区一片暗淡的土黄色楼顶时,心口猛地一痛,意识被拉向自己的身体。
还没来得及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补救,有模糊的声音开始对她耳语起来:
“Igugah syal…Kimsyal podrom nah…”
“Ahla phsyol guh!”
“我都知道了,李继元。你果然不值得信任……”
那声音病态,扭曲,无生机,无规律,无可想象之邪恶与混乱。
“对不起,对不起您!我可以……”均匀而压抑的静默吞没了她试图解释的词语,失去声响的世界死水一样沉寂。
李继元眼前的世界慢慢变暗,直到一片漆黑。
慢慢地,她感到有压力逼迫她向在某种超出理解的存在匍匐。但那与海中强大的水压不同,那压迫感不只存在于物质世界。
难以呼吸,难以挪动步伐,难以激发生物电场——这都不算什么。更可怕的是,在一片陡然蒸腾出的墨绿色氤氲中,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快速流失,而潜意识在阴阳交错中逐渐升腾。
应战是完全做不到的,只能逃。
死是什么?她不要,那很苦。
“在巨大而不可抗拒的恐怖面前,你又能做些什么?”那声音又在脑中凭空出现了,音量比以往更大了三分。
连颤抖着求饶也做不到。
狂暴的海潮即将越过理智的海堤,向着开满郁金香的肥沃田野席卷而来。
死亡安眠逃离臣服诅咒恩赐……
前一秒脑海中闪烁出的这些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不要接受新的自我?
“不要!”
一个焦急而扭曲的女声传来。那人提醒李继元:“不要接受虚假的恩赐!请你勇敢…啊哈…不要徒劳地反抗了!”
李继元从梦魇中醒转,发觉自己的心智与躯体几乎剥离开来,她意识到另外那人可能也是如此。她勉强聚起神思,分析起来刚才那一番话。
“是你啊…黄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蚀心者的玄能网络名不虚传啊。”她在心里想着,把信息流传递给黄总。
尽管黄总安装的微型摄像头已被强磁场破坏,但蚀心者的玄能网络并不能在物理层面被摧毁,它会直接链接使用者和受害者的大脑。人类的精神强度无法与鲲人相比。因此,李继元对自己的抵抗力充满信心。
可她算漏了一条——黄总不是人。
黄总早已臣服于某个未知的存在,其人类的心智早已被破坏殆尽,成为现实世界与玄能网络的一个接口。黄总充斥着脓液与空泡的大脑早已注满了玄能网络上永世流转、无可阻挡的混沌。
“哦,你发现了啊。那么,我不得不让‘它们’帮我一把了……”
“叛徒,Biahsril!Ahla hax biahsril guh!”
李继元说着疑似蚀心者的语言,挥拳砸向面前的虚无,手臂却被冰冷的肉状孔道吸住。倍增的恐惧折磨着她的意志——她甚至忘记生出角质鳞片抵抗。细小的倒刺毫无防备地扎入皮肤。
李继元在剧痛中看见一只橘黄色的球状物,慢慢地从软化的地面中浮出。它摇摆着数条光滑的花青色触手,在李继元面前停住。那些触手像海葵一样摆动,欣喜在她的脑海中奏起幽深之乐章,沉寂如海沟之下的岩层。
李继元听得入了迷,并未注意到那球状物开始运动。它的触手末端如海百合般盛放,露出粘滑的内壁。那里排列着两道环状的粉色牙床,散发着海雾般朦胧的腥气。两排牙床间密布着完全睁开的浅绿色圆眼,以及仍在发育的小眼点。
一只长触手来到李继元的身边,将她战栗的身躯包裹进去,牙床缓缓闭合。一排卡住喉咙,一排卡住腰部和双臂,而她的双腿则被触手深处的神经毒素侵蚀,失去了知觉。
尽管触手的内壁有润滑液,它的动作也尽可能轻柔,但那神志不清的动物依然发出源自本能的嘶哑叫声。
李继元的口罩被突然伸出的棘刺勾住,在寒冽的海风中一声不吭地燃烧。
灵魂深处压榨出的恐惧在脑中无限扩大,玄能网络的混沌融入了李继元的大脑皮层,使她渐渐失去感知外界的能力。在滔天的精神压力之下,莫名的感觉发散开来:逐渐破碎翻转的天地间激荡着微小的蚀心虫组成的暗紫色流体,它们很自然地自她的口鼻中汇入全身。
“肥腻。”——似乎是这种感觉?
奇怪的通感加强了!
李继元的颅压猛然加大,在短暂的感官爆发后,某些难以辨别的东西从脑海中剥离了出来,她只得徒劳地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检索着那些遗失的信息。
就像是用破烂的渔网去搜索海床上的沉船,失落的已然不可挽回。
“广漠的大洋中有亿万种事物比贝壳更加贵重,哪怕它的纹路再五彩斑斓,也终究是弱小的软体动物的残影……”
“深渊本就超越了生命……”
似乎有东西在说话。
此刻,李继元的身体跪服在柔软的血肉化地面中央,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团,双手抱住后颈,胳膊肘支在地上,把遍布血管的地面压得略微凹陷下去。从凹陷的边缘逐渐渗出洋红色的粘稠液体,将她包裹起来。李继元浅而快地呼吸着,不可理解的力量诱惑她张开嘴吸食地面分泌的液体。
蚀心者的赠礼汇入口中,淡淡的树莓味袭击了过强的通感下的每一处组织。
李继元的身体逐渐僵硬起来,无边的深渊在向她招手。她眼的光芒逐渐暗淡下来,金色的虹膜上烧灼出焦黑的裂纹。
在视力逐渐丧失的同时,李继元依稀看到青紫的星辰低垂在天边,大大小小的方尖碑自地平线上崛起,如连绵群山般矗立于淤血的天空下,凝视着一切。她极目远眺,视野所到之处皆密布着扭曲的血肉——它们自大地而生,有着各种奇妙的姿态,在昏暗的日光中构造出巨大的活体建筑……
“请告诉我,它的名字!”她急切地想知道。
“Nyasolath……”蚀心者轻轻歌唱出那个从不对凡人透露的名字。
“多美啊……”可怜的牺牲品感恩着蚀心者的怜悯,逐渐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好啊,世界,感觉,果真……”李继元渐渐失去了意识。
?:?
是什么?
是光么?
元睁开眼睛,见到四周空濛的白色浓雾凝聚起来,在正上方的天空变作一颗温和的日球。它向四周发出柔和的放射状光线,一圈又一圈月光般的清辉扩散开来,一直延伸到四周的地平线。
光明四射的美丽世界……
可她脑海里一片沉寂,衰弱的精神无力支持下一个念头的出现,烧开后又冷却的精神之海中只有单调空洞的嗡鸣声微微作响。
“怎么回事……”李继元在一片混乱中诞生了第一个思考,恰似炎热的原始海洋孕育出第一个DNA分子。
“快走!”似乎远方有人在焦急地向她呼喊。
“现在应该是下午了吧,这个太阳怎么…这么奇怪?”她迟疑地审视着周围的环境,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依旧演着疫情时期的众生相。
此时,她发觉自己丢下的口罩和背包仍然在身上,甚至没沾上污渍和灰尘。
似乎除了奇异的光照之外,与熟悉的世界无异。
李继元低头看去,地面上延伸着笔直的柏油马路和人行道。她跺了跺脚,感受到大地沉稳的振动,脚下踩着的砖瓦十分结实,并非血肉组成。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快走!不要重蹈覆辙!离开这里……”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道路上方的空域极速飞行,朝着李继元俯冲而来。
“这是……”李继元略一思索,本能却告诉她这个影子无比危险。
那影子速度好快,一转眼便来到她身前。
“快走!”他双足猛然蹬地,对着李继元大吼。随后,无形的力量把他举到空中,两道黑色的锁链从虚空中伸出,交叉盘旋,化作DNA双链绞住了他。
李继元定睛一看,那人穿着一身黑色道袍,袍子上印着规律排列的紫红色镂空菱形方块,头顶生出一只突兀的橙色眼球,紫色的脉管自眼球基部长出,布满全身。
此时,一支嗡鸣的紫色长矛从道旁楼房的窗户中激射而出,携带着劲风将道人的身体击穿,斜刺入沥青地面。
李继元注意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楼上一跃而下,轻捷地落到地上,微微激起一小片淡紫色的砂土。
“似乎是个女子。”李继元想。她注意到了尘埃的颜色,紫色代表蚀心者的虚妄。她终于明白自己尚未摆脱蚀心者的操控。
女子伸出手来,一把捏爆了道人头上的眼睛。很快,道人的身躯开始融化、挥发,只留下暗淡的烟和腥臭的黏液。
随后,那长矛如有灵性一般,回到她手中。
“厉害啊。”李继元意识到这人的能力,打量起那位不速之客。
那女人比李继元矮一点,穿着T恤和及膝短裤,一双橙白相间的运动鞋。头上生出几绺紫色海藻样纤维在无风的空气中飘动,裸露的小腿和胳膊上点缀着细密的黑色鳞片,没有鳞片覆盖的灰白皮肤下隐约可见青紫色的血管。
等等,她的一只手提着一瓶翻滚着迷雾的……功能饮料?
“喂,你看到叛徒的下场了吧。你也知道现在该干嘛,是吧?”她松开长矛,任由它静止在空中,发出嗡嗡的振动声。随后,她旋开瓶盖,喝了一口。秀气的脸上露出愉悦的神情,一双暗红色的眼睛里似乎滚动着沸腾的液体。
随后,她把散发着异香的饮料递向李继元。
“喝吧,这是我们的命运。等会儿我带你去见它。”她左手打了个响指。李继元的口罩被凭空出现的力量分解,逐渐虚化,消失不见。
“我们…你难道?”李继元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面前的陌生人。
“敢问…尊姓大名?”
“嘁,根本不重要,只有存在社会关系的人才需要名字。你干脆直接叫我……叫我‘你’就行了。”那人走上前去,把瓶口举到李继元嘴边。
“等等,喝了这个会怎么样…有什么代价?”李继元不死心,谨慎地问。
女孩拧上瓶盖,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什么代价啊,这只是一点赐福,你会被无上者选中。”
“算了,多说无益。看好啦!”她双手握住长矛,滚动的黑色流质自手臂涌上那把武器的顶端,生长出新月状的刀刃。锋刃的两侧蔓生出橙红色的眼睛,滴溜滴溜乱转。
几次快速而剧烈的心跳声后,李继元凝重地看着那些眼睛在女孩面前投射出周围建筑的微观结构,与真实的建筑物丝毫不差。
随后,整个街区的建筑开始渗出流沙一样的紫色粉末,以她面前的结构为基础,构造出一片微缩的街区景观。
紧接着,女孩双手松开,她的武器腾空而起,向下一切,整个粉末构成的微缩街区被一刀两断。与此同时,四周蒸腾出仿佛自另一个世界来的巨响,成片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被无形的刀刃切断,颓然倒地,发出扭曲的悲鸣。
那些建筑物的切口十分整齐,就像……就像被砂轮刻意打磨过。
“看到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复生的恩赐本就值得付出一切代价吧?”突然出现的紫色护罩将二人包裹起来,挡住破碎建筑的来袭,也阻绝了一切理应传入耳中的嘈杂声响。
“怎么样,这买卖划算吧?”那女孩向李继元伸出手来,停在她胸前。
李继元看着面前坍塌的街区,心脏砰砰作响。她确信面前那人能感受到自己的惊惶。但她想,即使一只脚已经踏入黑色的深渊,总有些东西不能背离,总有些决定仍不能做出。
“不,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宁可——”李继元还未说完,那人的右臂猛然缩紧又舒张开来,散出几条手臂粗细的触须。
紫色的触须飞快地绞住了李继元的脖颈,慢慢地提了起来。
“客气客气也就罢了,你真以为自己有选择的余地了?拿下你可是不小的业绩啊。”她狂笑,嘴角处浅红色的筋膜裂开,露出鲨鱼一样的尖牙。她的另一只手融合黏连在一起,长出角质的尖刺扎穿瓶子,尽数吸收了里面的液体。
“总,总有……”李继元挣扎着,一只手抓住项链,用力扯下了那块蓝色结晶。
那并非海蓝宝石,硅酸盐矿物不可能有那样圆润的外形。
据李继元所知,那是她的家族流传下来的至古至纯的先祖凝血,是大战前号令兵吹响的冲锋号。也有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继元没有犹豫,一口咬碎了那块结晶。凝血在温热的口腔内融化,凉爽的火在全身蔓延。
“做个了断吧。”李继元咬紧牙关,爆发出的烈风将触须灼断,面前的强敌被吹飞,而自己腹内的熔炉缓缓升至最高功率。
一场鏖战,当李继元的雷霆粉碎了蚀心小鬼的全身时,天也完全黑了。脱力的她自幻境坠入现实的空间,恰好落到了隔离区内。
21:31
篝火、舞蹈、傩戏、讽刺“纯洁人”的舞台剧,阿然都看过了。他有些困了,便和九子告别,先回了家。
走到门前,脚踩到粘稠液体,阿然依稀看见荒草堆里有东西。他犹豫了一下,捡树枝戳了戳,像是动物。阿然凑近了看,被吓得急忙后退。
“人怎么会死在这里……”他想,如果人类的警察突击检查盈之祭,那可不妙,得赶快处理掉。
他去拖那人,发现是个年轻女性,似乎肯定了这起命案的性质。
“唉,有的兄弟确实太过激了。”阿然把她背起来,趁着夜幕往隔离区的墓地——或者说,乱葬坑走去。
“咳,呼啊…”阿然感觉到背上的人有呼吸,连忙又把她放下。
不知道阿然是不是看错了,她的眼睛刚睁开时是金色,但很快变为大成国人常见的深棕色。她摩挲着地面,撑起自己的身体。
看到面前的狼人,她也没有大惊小怪。
“啊,是你救了我?”
“不敢不敢,要不,您还是赶快出去叫救护车?多亏是我,要遇到嫌麻烦的,你就是还有命也得交代在这……”
“你觉得,我受了多少伤呢?”女子勉力站了起来。
“有没有自来水和干净的衣服?我是不能去人类的医院的。”她不待阿然回复,就往他屋里走去。
“你谁啊?这么奇怪,就好像是你家一样……”阿然跟着她,“多亏今天过节,自来水还是有的,你要把血冲掉?”阿然手指着屋角那个生了锈的水龙头。
“那我先回避一下?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李继元,继续的继,元气的元。帮我随便找身衣服,别带血就行。我要能活过这几天,一定来报答你。”
阿然看到李继元开始喝重金属严重超标的水,觉得她应该不是青野市的本地人。“那我去找衣服了?对了,我叫阿然,全名许镜然。”他随口一说。
“许镜然,我会记住的…至少这几年吧。”
“好像,还真没有适合人类穿的衣服啊…等等,这有一套校服。”
阿然认出来了,在他认识九子之前,这套衣服伴随他度过了高一时光。
“只有一套我以前的校服,用完了记得还回来啊。”阿然随口一说,对此并没抱太大希望。他从房间抱着校服出来,却看到赤裸的李继元已经洗去血污,蹲在地上看椅子腿上的铜锈。看到阿然出来,李继元站起,笑着走来,把头埋在毛茸茸的颈窝里,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接过衣服。
“像你这样好心的孩子,是怎么变成狼人的呢?”
阿然想要争辩狼化基因是遗传携带而非后天得来,但他明白偏见的重担无法靠几句话就卸去压力。
“像你这么快活的姑娘,是怎么被扔到禁区的呢?”
她说,这不是我能理解的。
我说,虽然她不像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但她其实不明白狼人和人类的分歧有多么大。
“那么,再见啦,后会有期。”李继元挥挥手,向他告别。
“对了,这个给你吧,我用不着了。”是一条被取下了镶嵌物的银色项链。
阿然看向她的背影,一直到暗色的尽头。
23:09
李继元知道,在服用鲲血后,多数来自鲲族的DNA片段都会粉碎,然后重组。这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期间,哪怕是血统最为纯正的二代王子和王姬也会变得软弱不堪,何况一个三代种。
她脱下丑陋的男式校服,推开门,跪在客厅的地板上呕吐,只是消化液,刚才在路边小店吃下的几斤夜宵早已消化殆尽。
此时,一般的鲲人早已全身生出暗红色的斑块,然后凝血功能衰退,到处都在破溃出血,像血疫患者一样像扎破的皮球一样变瘪。
哪怕是李继元,四肢也很难移动了。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入自己的卧室。在推开门之前,她意识到了什么。
早上出发的时候,大门没关上。但自己的房间却开着灯。
她转头想走,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个穿黑衬衫的精神小伙打开房门,拉住一只手,把虚弱的李继元抓了过去。
李继元看到房间被翻的很乱,小伙的背上是一个鼓囊囊的大包。
“姐们儿,你这咋整的?来了就别走了。”
小伙面露凶光,一个耳光打过去,随后猛扑而来,把李继元按在床上,口中塞了枕巾。李继元双手被小伙拿绳子反绑在身后,她如今已无力抗拒。
凌辱开始了。
“但是……如果我还能长出一条输血管,加上一些麻醉剂,是不是有换个身躯的可能性?只有试一试了。”
李继元缜密地思考着,假装自己昏厥过去。在小伙陶醉于征服的余味时,他丝毫未发现自己的**动静脉被输血尖刺扎穿,受害者的血和他的血在交换。鲲的造血干细胞是一有永有的,哪怕服用鲲血也不会失能。
何况,这些造血细胞完全可以脱分化,再形成其余携带鲲类基因的细胞,从而彻底改变寄宿生物体的细胞组成。在鲲类细胞数量多到一定程度时,它们会浸染神经元并在大脑构建无线生物电通路以获取供体的生物电信号。若失去了该通路,受体虽然存在呼吸和心跳等基础功能,但并不存在自主意识。
这是鲲血傀儡的生成原理。若把7~8L血液中的大半完全注入普通人体,且供体死亡,那么接受血液的鲲血傀儡便很有可能退化掉对于鲲类生物效能低下的旧有神经轴突-胞体通路,从而将傀儡的身躯变为本体。
“快点吧。”李继元想着,加大了挣扎力度。
小伙子抓过床头的台灯,把电线捆在她脖子上,施暴没有停止。
李继元换入了人类的血,力量逐渐减弱,反抗逐渐停歇。
意识开始涣散了,可怜的将死之人啊,可惜的旧皮囊。
23:47
午夜,小吃店和便利店已经打烊,人迹罕至的小巷。
黑衬衫的男子蜷缩成一团,抽搐了三四分钟,留下一地淡红色粘液。
随后,他一身轻松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不对,这外观是杀人犯的,也得改改。”他自言自语。
他看到店门口有盛厨余垃圾的黑色塑料袋,于是撕下了自己的面皮,两只手在塑料袋里用力搓成肉沫,丢进垃圾桶。
“你好啊,新的牢笼。”他的虹膜逐渐变成金色。
“得赶快通知公司,让他们找个替罪羊才是。”男子加快步伐,在夜色中向流光安保的总部疾走而去。
后记
2017年7月23日夜,时高区流光苑11幢402室发生命案,1名住户被杀。死者李xx(经公司要求,予以保密,下文xx同),女性,xx岁,流光安全顾问公司雇员。24日早晨,李的男友开门进入,在床上发现李的尸体,随即报警。
以下内容已被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