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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狼人

那一刻,每一刻

我窝在一张破沙发上,面对着电视机破碎的屏幕。

电视放在一张斑驳的茶几上,茶几靠着一面坑坑洼洼的墙壁,那些孔洞时不时地扬出淡黄色的粉尘。

我四周倾颓的墙壁携起手来,围出一方狭小的空间,算是我的新家吧,旧家被警察查封了。

成了狼人之后,有个家就很满足了。

破碎的屏幕上隐约出现法制频道的主持人,西装革履,一本正经地讲着汉京市机动警察击毙狼人的新闻。那只狼人据称杀害了一名人类女子,并意图煽动暴乱。警察们在狼人上衣的口袋里发现一篇皱皱巴巴,用钢笔写成的演讲稿,没有写完。

我有些好奇,于是来到那台除了上网之外毫无作用的电脑旁,打开了浏览器。尽管这儿的网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但我还是耐心地找到了全文——已经有人照了相,之后把演讲稿内容扒了下来。

我深刻地体会到这屋子的网速之慢。

我耐心地看完了全文:“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上午好。

汉京市有不少狼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员。

我们都知道,在可爱的铱星上,生活着48亿多人类。但谁知道——其中有不少于3000万人是狼人这一事实呢?在2017年,大成共和国有九亿六千七百五十一万人,他们生活在八百零六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些人中有609万狼人同胞,可这广阔的土地却没有他们的家园!天下虽大,何以为家?

听到这样的消息,也许你们会大叫:‘狼人难道也能算是人类?荒谬至极!’但我想在这里提醒一下大家:‘人性的闪光点之一,就是对弱势群体的同理心。’

我生在大成共和国,我爱她如爱我自己的母亲。但我无法忍受她对狼人的态度,那甚至连歧视都算不上。起初,共和国母亲不承认我们的存在,无视我们。任何人都可以像杀狗一样杀掉我们,还记得去年解密的萧湾镇狼人屠宰行业关系网吗?那就是黑暗年代暴行的铁证!哪怕在《狼人调查白皮书》发布后,大成国政府承认狼人的存在,但我们依旧无法获得与正常人等同的权利,我们只能算是贱民。我们依然是广阔土地上的孤魂野鬼,与辉煌的六千年文明无关,与现代丰富多彩的生活无关!我们并非不爱国,我们在此演讲,是呼吁大家一起根治祖国母亲身上的毒疮,还一寸健康的肌肤给她!

在广海那一边的西俞洲,已经有不少国家承认狼人的公民身份,我们和人类一样享有选举权等权益。而在大成国,虽然关于狼人的……”演讲稿就写到这里。下一个字的第一笔是高悬着的撇,整个稿纸布满暗红色的血斑,纸一端的两个角浸满了鲜血。

我在看电视,我的心跳比女主持人的语速还快三分。我也是个狼人,我也在汉京生活。《白皮书》确实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我们的权益,使我们从家畜飞升到国家级保护动物。现在可不像十年前,狼人出门并不会被当街宰掉,现在路人的恶意更多地表现为厌恶的目光和小声嘀咕的脏话,而非绳索和尖刀。

然而,狼人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我觉得狼人作为一个集体,应当团结起来,去集会去游行去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而每一个狼人个体,应当去写作去劳动去创造以证明自己的智力与常人无异。可很多激进派狼人认为我们应该与人类暴力对抗,结果往往是惨烈的,他们丧命的同时也激起了正常人的仇视。甚至中央一台专门推出一个节目——《防狼》,该节目已超过《今日焦点》而成为中央一台收视率最高的节目。

西俞洲兰塞国的沃尔夫教授带领的团队已经证明狼化属于染色体变异的一种,狼人相比常人,智力无明显差异而体力更强,并带有犬科动物的某些特点。狼人的性格通常极端化:悲观厌世和暴躁易怒这两种消极情绪更易出现。总的来说,狼人呈现出反社会人格的可能性较大。可能是生理原因和社会原因共同导致了狼人的性格畸形。沃尔夫教授呼吁铱星联盟立法保护狼人的权利,认为他们也应该和唐氏儿一样得到社会的关怀。沃尔夫教授是演化生物学权威,也是铱星联盟常委会委员,他的提议很快被提到议事日程上。

可是,沃尔夫两周前离奇失踪了,铱星联盟已经对他的团队进行了审查,大成共和国和阿西瑞玛国主导了科研方面的调查。最终查出来沃尔夫团队两年前的多起学术造假行为——狼化的染色体变异假说完全不成立。

狼人的极夜又延长了一刻钟。

但我并不相信铱星联盟的说辞,我相信沃尔夫教授的研究。我相信我们是有动物特性的人,而非聪明的直立狗。

时针指在八和九之间,已经到晚上了。我喜欢夜晚,尤其是在成为狼人之后。我亲身体会了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里妖魔鬼怪夜行的感觉,那种期盼着他人又拒绝与别人共处的矛盾。比起看人,我更喜欢在寂寥无人的街道上看街灯,这算是我无聊人生的一个乐子。但在那之前,我得先去找点东西吃。

就同人类中的同性恋或是少数族裔一样,我们狼人在人类社会中也有互助组织,成员之间的联系甚至比前者还要紧密:所有狼人都是无业的,我们中的大多数都依靠超市的过期食品生活,超市的垃圾房是我们的餐厅,我们通过狗洞进出。“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我们不高尚,我们要活命。超市员工对此习以为常,他们知道我们消耗过期食品对并非坏事,相反,这有利于社会治安。“不做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现在的人没那么傻。

当然,有的狼人不苟且偷生,他们选择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他们去盗窃,但处理不好就变成抢劫,于是新闻里“狼人伤人被击毙”的事时有发生。还有的激进派狼人存心找茬,专门针对人类,他们的下场也是可以预见的。有很多激进派相信自己的寿命只有20年,自己被植入了Independia基因,自己的细胞会疯狂脱分化直至死亡之类的话。我觉得那不可信,至少沃尔夫说不可能,我信任他。

在昱云区与涵明区的交界处,有一个偏僻的购物广场,这广场效益不好,很多店铺都倒闭了,只剩一家地下大型超市和几家饭馆。整个广场只有正南边的楼和地下一楼处于营业状态,其余的地方一片死寂。我就住在广场东北方的四楼,前英语培训机构的办公室。

法制频道的节目播完了,我去找隔壁的同伙要吃的,他慷慨地招待了我:一个大瓷盘里盛满了过期的面包、蔬菜和熟肉。有的狼人会觉得人类的生活方式过于浪费:明明这么点的资源就够养活一个生命。为何还是有那么多人受过得生不如死?但我觉得狼人某种意义上是幸运的,我们不剥削他人,不受他人剥削,没有良心上的谴责。我们在官方话语体系中算不上“人”,无法在人群中体现价值,更无法贡献出剩余价值。我们唯一要承担的就是彻底的漠视,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有自由——不受监视,不接受世俗的自由。

但自由的代价是永远的流浪。明天就轮到我去钻过那个狗洞子,来到超市的废品处理区寻找食物。我不期待明天的太阳,我是月夜和星空的子民。我最想做的是在广漠的黑夜中高歌一曲,挺拔起我软弱无力的脊梁,震颤我谨小慎微的声带。也许,嘹亮的歌声会是一只无形的手,将我从极寒的北海中拉起,送到某个热带岛屿的椰子树顶。

但一切终究是幻想。在人类世界的边缘,我不能放歌,我只能无声地进入他们的生活。

昏黄的街灯冷冷地打量着我的兜帽,映出一位拉长的影子紧跟着我的脚步。我黑色的大衣沾满了汗,粘着我的毛发。我听到夏天的蝉死乞白赖地鸣叫。我想,如果我们狼人真的只有20年生命,那我已经到了最后一年,和羽化的蝉没什么区别了。

汉京市的小巷比市中心的CBD友好的多,我可以看到平价食堂的灯光在巷口闪着,那里弥漫着浓郁的猪肉烧卖味。可我不能去,人类的灯光对我们并不友好。我刚想回头走入巷子深处,迎面走来一位青年女子。她穿着白色带荧光图案的衬衫和浅绿色的短裤,挎着蓝黑相间的单肩包,路过我的身旁。她的脚步有些不稳,似乎很累了。她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转过去,脚步声加快。几秒后,一道微弱的闪光照在旁边的墙上,我回头看去,她正把手机放入裤兜中。

“糟了。”我心想。我安慰自己:我又没有伤害她,我没违法。她可能不是要举报我,只是当ZED朋友圈的谈资罢了。

我不敢再跟踪她,准备翻墙回到我的家里。这时,一声凄厉的狼嚎响起,一个黑影从一个锁了门的院子里翻出,直扑向那女子。

我没有多想,直接逃离了现场。我听到人的叫喊声和狼人的嚎叫声,不过那些声音很快便消失了。我想着那狼人不应该高声嚎叫,又可惜那女人成了矛盾的牺牲品。但我最担心的,还是她手机里的那张照片。

后来,这事上了新闻。我盯着电视屏幕,惊恐地发现我,手机里的黑衣人,成为了犯罪嫌疑人之一。我肯定没犯罪,但那些人说我有嫌疑,我最好还是有嫌疑吧。

然后,杀人的狼人被成功捕获,不出一个月便被处决,而我被定性为“潜逃的从犯”。出了命案后,购物广场的客流量暴跌。客人少了,店铺一家接一家地倒闭。店铺倒闭后,狼人趁虚而入,在此安家。狼人多了,人们害怕,于是人流量更少。

如果不加以制止,这一正反馈很快将把购物广场变为巨大的“狼人犯罪窝点”。人类肯定也考虑到这一点,于是准备铁腕执法一回——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小组,联合汉京公安总局,一道开展“铁拳”行动,痛击汉京市狼人的嚣张气焰。

第二天清晨,隔壁的同伴问我人类是不是在策划捣毁我们的窝点,我没作声,我懒得揣测人类的想法,我只是想提前逃走的办法。

然而人类的行动比我想的快很多。我打包好东西走到三楼时,天上已经盘旋着K-28武直,有武装警察拿着喇叭喊话,内容有些滑稽:

“认罪从轻,抗拒从严!逃亡及反抗者,罪加一等!”

我不知道对于狼人来说还有什么罪可“加一等”的。

但我已经认识到现代社会的优势不只是先进的科技,更是可怕的执行力——我们在他们面前,就像革命军解放汉京时那些顽抗的青红帮一样愚昧可笑。

我走上楼,端坐在的房间里,漠然地听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和枪声。我不想劝那些激进派去逃命或是送死,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枪声越来越近,隔壁的狼人推开我的门,前半身探了进来。

“阿然,走——”

随着一阵枪响,高大的狼人猛地一颤,颓然倒下。他背上有两个巨大的弹孔正在冒血,机动警察对付狼人一向用7.62mm口径的全威力弹。

“举起手来,投降不杀!”

警察先生抓住垂死的狼人的后爪,一把抛出出门外,走了进来。

我举起双手,任那个武装到牙齿的机动警察将我戴上镣铐拖了出去。汉京市机动警察普遍装备军用外骨骼,单臂力量可达2t以上,一只手就能掐死我这种没什么力气的狼人。

购物广场的四楼过道已被血洗,场面惨不忍睹。过道四面都沾着血和破碎的组织,仿佛我已被来自地狱的蠕虫活活吞入消化道。

我下到一楼,那里集合了一批被抓获的狼人,有男有女。我问那个机动警察我们该去哪儿,他一句话不说。

我又问另一个警察,他给了我一记上勾拳,将我打翻在地。我听到周围一片尖叫声,下巴上爆炸般地疼,然后是彻底的麻木。机动警察沉着地说了一句:“肃静!”他穿着外骨骼,这一拳大概击碎了我的下颌骨。我张不开嘴,血从嘴和鼻子里往外流。我头很晕,耳朵里却回响着春天柔和的水波声,仿佛我正在家乡那条小河上泛舟。

我看到一个头上有金星徽标的警官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等他嘴巴不动了,有一部分狼人被押到特勤车里带走,另一批步行跟着警察离开。其他狼人都离开后,那警官打开面罩,凝视着我。

“跟我来吧。”他手指着身后那辆黑色涂装的特勤车,让我进去。

我慢慢走了过去,上了车。他们蒙上了我的眼睛,我听着大街上各种嘈杂的声响,我想可能以后听不到了,于是听得分外认真。还没下车,我的世界安静下来,大概是听小骨或是听神经坏了。下了车,我被赶到一块小空地中央,水泥铺成的地面上有着紫黑色的痕迹,散发出阵阵腥气,四周种满了高大、密不透风的景观树。我的身体被捆在一把直背椅子上,两只胳膊还能活动。旁边一个白衣人给我打了一针,我暂时清醒过来,血也流的慢了些。

在这块空地上,我接受了那位警官的审讯。我的嘴被打裂了,他选择和我笔谈。我和他分别坐在桌子的两头。他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用中性笔写着:“昨天晚上,你参与谋杀了陈女士,对吗?”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笔放到我面前。

我不想抗争了,但我还是写了一句:“不是我,先生。”

“那张照片怎么解释呢?”

“那是个意外,我只是路过。”

“你怎么那么巧就路过了?走在街上见到个狼人都不容易,更别说两个狼人遇到一块去。”

“我无法解释,只能恳请您晚上去废弃工地之类的地方散散步,有惊喜。”

“先别提我,你说她为什么要拍下你的照片?”

我想着那天晚上浓稠的黑夜,心里被焦香的浓墨溢满了。

“不知道。也许,她xxxxxx,xxxxxx……”我尽量认真地写着,但没写完手就兴奋地发抖,那句话是对这些只会依赖技术的、孱弱的人类最后的蔑视。中性笔的笔尖写着写着就滑到一旁,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墨迹。

“你果然是社会的败类。”他的手上加劲了,似乎心里强忍着愤怒,字迹深而潦草。

“先生,在你说这句话前,请你想一想人类社会怎么对待狼人。”

“你们有智慧,可惜用错了地方。”

“我不明白。”

“你们不团结,你们要反抗就要干票大的,不能指望暗杀平民来使人类屈服。你们越杀民众,人类越讨厌你们。”

“我不是那种滥用暴力的家伙,我是提倡和平共处的。”

“那你比它们更蠢。‘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记得谁说的吧?你正是相信了俞洲国家的宣传,才如此软弱,企图靠和平方法取得狼人的合法权益。记住了,枪杆子里出狼权!”他写完,一脸庄重地把纸递给我。

“请您别说这些政治正确的废话,既然认定我有罪,就快动手吧。”我看看天上灰暗的积雨云,它们要落泪了。那些几百万公斤重的巨物躺在蓝天之下,遮蔽本属于我的日光,而云下几十公斤的我却无处容身。我的脸很麻,头越来越晕,但血却止住不流了。

“我有些可怜你,真的。自以为是的倔强和清高,变成狼人前是念书的吧?”

我点了点头。

他朝旁边喊了一声,一个持枪的小伙子跑了过来。

“等等!”我奋笔疾书,“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他点了点头。

我抓起纸揉搓成一团,甩到地上。然后我指指裤裆,瞪大了眼睛看他。他笑了,指向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两个哨兵走过来,把我的椅子移到了梧桐树下,那里有一片浓绿的灌丛。在我解手时,他们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这时雨终于下起来了,雨滴和尿滴一齐浇在灌木的枝叶上,

正当我意犹未尽之时,一道闪电拆开远处的天空,坠落在远处大厦的避雷针上。与此同时,哨兵朝我的后脑开了一枪。我没感觉到痛,只是膀胱顿时放空,连人带椅栽进灌丛里,意识像阳光下微尘一样飘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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