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向日葵

老张拖着僵硬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走在通向市郊的土路上，他的小屋就在那里。天边的落日不温不火地照在他干皱而黢黑的脸庞上，也照在他腋下夹着的一副油画上。油画里火红的花朵映着火红的晚霞，有了几分生机。

老张没什么艺术细胞，但他确实被这画吸引住了。这年代画作，乃至艺术品，都成了稀罕玩意。那画是他白天去城里没人的破屋子里翻垃圾的时候翻出来的。从前的城市佬总是有的是钱去买这些奢侈品，老张想，可惜现在早就没有城市佬啦，一个也没有了，唉。他长长叹一口气，之后干咳起来。

城里人也不是一瞬间就消失殆尽的。任何事物的消亡都需要一个过程：最开始是广播里有人在喊，打倒xxx，消灭xxx，誓死保卫xxx！然后城里人就开始打仗，从土枪土炮到巡航导弹，那群文明人都用上啦。然后呢？听说成国和其他国家的城市全乱起来了，闹到互扔原子弹，好多城市直接被炸平。最后全世界的人死了十之七八，土地被污染，日子大不如前了。

幸运也不幸的是，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光着屁股的小孩。

老张在乡下上长大。

他起初以为城市全没了，活下来的都是农村人。

然而，一天他去朋友家串门，在路过一座光秃秃的山丘时，他偶然发现，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片楼房状的阴影。

他怕城里人把他捉走，就问附近的村民城里人过得怎么样了。他们说城市里已经没有活人，老张就放心地进了城。他顺便在城郊安了家。他有时进城捡那些城里人吃剩下的罐头吃，顺便翻翻他们留下来的破烂。他有时遇见死人，但他们已经腐烂成白骨，对老张没什么威胁。

之后，他和那些拾荒同伴一样，仰仗着偌大的城市给他提供某些乡下没有的生活必需品，数十年来都是这样。

直到今天，他在一栋破别墅里发现了个特殊的东西，也就是那幅画。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过这样的作品了，他甚至很久没见到作品中的作物了。伸手抹去画布上厚厚的灰尘后，那如火焰般舒展的花瓣却吸引了他。他站在别墅被炸断的横梁前，望着它出神。最后，他放下了一麻袋的砖头与铁丝，用空出来的胳膊取下了那幅画，牢牢夹住。老张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美感？他不知道，他甚至没上过几天学。

老张夹着那幅油画，一瘸一拐地走在通向市郊的土路上，说是土路，却也只是一条草稍微稀疏些的平道，道路的尽头横着连绵的群山。

越接近乡下，越有生活的气息。远远能看见沿途村庄暗黄的瓦房顶了。有赤身裸体的棕皮小孩叫嚣着追逐着，他们经过老张时停了下来，一把夺过油画，叽叽喳喳地端详着。老张歪着脑袋看着这群小孩，他生不起来气，他太老了。

“这是啥？”一个小孩抬头问老张，老张耸耸肩，“不知道。”

他们敲敲画板，敲敲画框，然后也不问老张，往地上一磕，整个木框就散成了木条。

“木条给我，你拿木板，小心钉头！”小孩们开始分赃，就当着老张的面，“不行，那是我的，你别耍赖！”

老张拾起那张油画，小心翼翼地拍拍尘土，生怕打落了油彩。还好小孩子没有把画撕开。老张卷起油画，继续赶他的路，小屁孩们在后面打成一团。不怪他们，老张对自己说，现在这时候，能搞点木柴烧真是难呢。

太阳渐渐落下，天空继续凝滞着着一团污浊的土黄色。老张在天黑前赶到了自己的住处，一个废弃的小碉堡。他把从城市捡来的砖瓦拖进来，关上生了锈的老铁门，又点燃一小团干草取暖。他向来是不舍得用干草团生火的，何况现在又不是深冬，他只是感到有神圣的任务落在了自己肩上。

借着干草团跳跃的火光，他从储物柜里摸出两个夹子，又谨慎地用夹子把油画固定在混凝土掩体上。他衰弱的胳膊剧烈颤抖，他昏花的老眼一片混浊。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努力使画免于被火焰吞噬。

当一切完成，他松了口气，将干草团顺手扔到火盆里，自己坐在铺在地上的破棉褥子上，这也是他的床。他靠墙坐下，眼睛盯着被昏暗火光微微照亮的油画。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植物，哪怕他已经在农村住了一辈子。这几十年来他只跟基因改良了的土豆和玉米打交道，没想到枯萎病盛行，玉米渐渐减产，他就专心搞土豆。土豆花很漂亮，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小小花瓣拥簇着橙黄的花心，优雅又可爱。但老张总感觉比不上画里这怒放的花朵。

他盯着那油画出神，一天的劳累让衰老的老张渐渐昏睡入梦，暂时摆脱了沉闷抑郁的现实。

他依稀看到，远方招展着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朵。

那么多那么多的金黄，那么多那么多的火红，全都向着金闪闪的日头，日头高高地挂在湛蓝湛蓝的天上，和花朵一起笑。

花朵的远处，是一株株橡树，树梢搭着树梢，骄傲地挺立在田埂上。老张深吸一口气，有清风送来的花香。他再次深深吸气，一股土腥味却噎在他嗓子里。

老张猛烈地咳起来，醒了过来。

花朵不见了，太阳不见了，橡树不见了，花香不见了。美好的它们都被吸回刚才的梦里，再也找不到了。

干草团早已熄灭，油画上的花朵融入了一片夜色。老张颤巍巍地爬起来，他顺着碉堡的射击孔向外望去，群星隐没，黑色的天空严实罩住了满是杂草的地面。到了后半夜，老张睡不着了。那些美好的记忆，也许是几百年前的关于美好的记忆，融入了他的基因，让老张面对枯燥世界时感到有些发慌。他望着外面荒芜的大地，他隐约觉得养育人们的土地不该是这样，心里噎的难受。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第一次。多少年了，他都觉得这世界应该是寂寞而沉郁的，哪怕比现在更糟，只要有一条活路，他也可以忍受。但现在不一样——他看到了这样灼热的花朵，他对这废土有些失望了。

他背着手转过身去，再次打量起那副油画。那是一座连接起现实与幻想的桥梁，它的柔光让老张欣喜起来了。在画里，笼罩世界的饥饿与寒冷都不再存在，只有那火焰般的花瓣热烈地盛放。老张的浊眼里隐约着有什么燃烧起来，他颤抖着闭上眼睛，猛然把头低下，他被花瓣的光芒灼痛了。

良久，老张慢慢地抬起头。”说不定世界上真的有这种花哩。”老张激动地自言自语着。“我要找到这种花，我还，还得把它的种子收集起来，种出一大片的花来。那，那多好哇！”

他做好了远行的决定。老张颤颤巍巍地扛起搭在墙角的锄头，又卷起那张油画，与水壶一起塞进自己空瘪的衣袋里。他迫不及待要去找到这美丽的花了，他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打量了一下天空。此刻东方已经蒙蒙放亮。那东方的太阳不就是画上花朵的颜色吗？老张兴奋地想，那这花一定是生在东方了。他想不了太多，他等不了太久。老张向东方迈开一瘸一拐的步子，走的轻快，走的有力，走的舒服。

晨光里，老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东方。他走后不久，两个小孩偷偷地潜入忘记关门的碉堡，扛走了他昨天搬来的一袋建材，顺便亵渎了他的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