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闻于是细细与三人讨论分兵策略和加强防卫的举措,一直到了东方发亮,才算告一段落。三人见吏闻说话声音越来越低,知道他精神不大支撑得住了,便纷纷告辞各自回去准备。
吏闻直到人都走完了,才叫来软兜送自己回卧室。
他一夜未归,屋中冷清的没有一丝暖意。吏闻挥退要来为自己更衣的内侍,在床榻边上坐下,一时只觉得精神体力都到了极限,竟然连躺下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原处枯坐,脑中却仍然不断回闪出那刺客受刑时眼中无可掩藏的深深恐惧。这种时候,一个肢体残疾的人对他的威赫要比正常人强烈的多,吏闻抚着自己的断肢苦笑。自受伤以来他不愿意别人因他的残疾儿另眼相待,无论何时何事,从来都咬紧牙关不愿与人有所区别。没想到倒是干这种事的时候沾了别人没有的光。
他叹息了一声,头深深的垂下,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一样。
突然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寒风席卷而入,将脚下熏笼中的火冲得闪动。吏闻抬起头,看见如水出现在门口,正皱着眉瞪着他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吏闻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出现,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深深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的渴切:“一时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笑了笑,仍觉精力不济,说:“你能不能把门关上,冷。”
如水瞪着他,也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狐疑,半晌终于进了屋将门关上。冷风顿时消弭无踪。吏闻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熏笼中火光明灭,照得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如水突然起了疑心,走到他身边蹲下,与他的眼睛平视,问:“为什么要把我骗回来?你不是一刻都容不得我在连城吗?”
吏闻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仍旧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还是将要说出的消息太过沉重,一时间连扯出一个笑容也觉得无比困难。在斟酌如何开口之前,有一种无力的虚弱感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一个字也不愿意说出口来,只能拼尽所有的力量,微微抬起了一只手。
如水盯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心中极是踌躇。当初早已经分道扬镳,心中一直笃定彼此都已经从对方的生命中离开,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在连城流连,不是为了守着他,只是为了守着一段记忆。她可以关心他,可以在听说他遇刺受伤的时候不顾一切星夜兼程地赶回来,却并没有强大到去握住他的手。
吏闻的手十分好看,修长匀称,骨节适中,食指和中指的侧面覆着一层薄茧,是执笔磨出来的。如果他不上马打仗,更像一个汉人世家子弟,温文儒雅,饱诗书,写得一手绝世钟王小楷。吏闻曾经告诉过如水,他自十二岁才开始练字,东力本来觉得不过是帮宗室子弟磨练性情,却出乎意料地教出一位得了他真传的徒弟来。如果只看只看这双手,谁能猜想得到这也是一双弯弓执剑纵马疆场的手,这双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任何一个西愈将军少,这双手在必要的时候,从不手软。
“如水!”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发怔,吏闻无奈地轻声唤她,不再任由她去抉择,伸手勾住她的手指,“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的手指凉得触目惊心,如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向他望过去,这才从他的眼眸中看出了深深的沉痛。她突然害怕起来,反手握住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阿非死了。”他轻声说,像是这样就能减轻对她的伤害一样。
如水迷惑地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什么?”
他低下头,无法面对她的凝注,讷讷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当他是亲弟弟。我没能照顾好他……”
如水渐渐听明白了他的话,脑中嗡嗡作响,像是双腿骤然失去了力量,她扶着床沿跪下,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心中充满了惊恐的惶惑,“你说什么?他死了?怎么会?他才十六岁啊,人不都是要活到七老八十才会死吗?他才十六岁,怎么会死了呢?”
吏闻不忍告诉他真相,只得说:“他死时与你的主人在一起,受她一直照顾……”
“跟夫人在一起?”如水抬起头来,想起自己临走前交代给阿非的任务,“是我让他去找夫人的,我要让他替我传话,是我害死了他……”
“你别这样想,阿非出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是战局中的意外变化,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如水茫然地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把我骗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希望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你身边。”他轻声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如水,你伤心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不!”如水突然挣脱他的手,冷笑了起来:“何必现在又来做这些小心体贴的姿态。我伤心的时候,你从来都从我身边抽身离去。阿非的死是我错,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来悲天悯人。”她说着,一步步向门口退去:“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当初你已经说过一别两宽,就别再费心力在我身上。”
“你要到哪儿去?”眼看着她转身要离开,吏闻再也控制不住地问,蓦然涌进的风令他的声音几乎无法抵御,但他终究还是听见了她的回答:“我要去把阿非接回来。”
她离去得又急又快,令吏闻不及反应。风太冷而夜太深,他的房门被寒风摔到墙上,撞得框框作响,让他怔了良久,恍惚怀疑其她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如水,阿非死了。”他低声说,身体因为寒冷而不停地颤抖,他陷入了茫然之中,只能徒劳地再说一遍,不管她在不在,来没来过,都希望由他来说出这个消息。
天色倏忽地就亮了,内侍匆匆进来才发现大门敞开,吏闻冻得浑身发烫。他惊得连忙要去喊人,却被吏闻攥住了衣裳:“什么事?”
那内侍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令狐将军来报,说是在昭明城外发现了云朝使团的踪迹。”
吏闻眼睛一亮,突然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内侍吓得赶紧出去喊大夫,吏闻倒是自觉一口血吐出来口胸口憋闷减轻很多,原本昏昏沉沉的意识也似乎清醒了不少。他扶着床榻慢慢躺倒,等着内侍回来让他去找人来,心中飞快地谋算起了南面的事情。
这一天天不亮文华就醒了。一路向南走,虽然仍走不出北方的严寒,却多少不若连城那样寒风冷硬凌冽,几乎令人没有办法正常行走。风雪追着他们走了一路,倒是替他们掩去行迹,令连城的追兵无迹可寻,只在淮河渡口和一处坞堡外与当地巡防的保甲交过几次手。好在羽林军也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他们并没有吃过大亏,只是此后害怕惹事儿,文华不敢再带着大队人马走官道,一路只挑乡间小径行走。一路风餐露宿顶风冒雪,不止文华谢阁这样锦衣玉食的贵家子弟觉得辛苦,就连随他们同来的挑夫苦力也都扛奈不住,陆续丢了行囊趁夜逃走。有的人甚至连所携衣物用品都一并偷走,令谢阁这样诗礼传家的谦谦君子都忍不住破口大骂。
倒是文华十分镇静,一边劝慰谢阁,一边索性将随身所带财物分出一部分赠给挑夫苦力,叮咛他们不可泄露使团行踪后将他们遣散。同时将剩下的财物平均分给二百个羽林军,号召众人同心协力努力想办法回到水城去。剩下这些人妻子家人都在江南,虽然气馁,却也不肯就此放弃,纷纷表态愿随文使一起回云朝。
文华来时一路纵马在队前狂奔却也不是白跑,将官道两边风物地形牢记在心中,此时便派上了用场。他将随员分为三人一组的小队,每队配上十五个羽林军相护,每日亲自与青奴在前面探路,回来再编组规划路线,分批到达预定目的地,再一起休整。如此一路小心翼翼地行进,竟然六七天的时间就来到了昭明郊外的树林里。
过了昭明,翻过一座山就是落霞关了。一直到了这里,众人才算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就连谢阁的面色也好了许多。谢阁一向觉得文家是靠着斗鸡走狗取幸先帝上位的无赖小人,文华本身也是个没有多少真材实料的纨绔子弟,不料这次见他一路前后照应,遇事不惊,虽是逃离,却丝毫不见恐慌,确实是难得的人才,因此说起话来也就多了几分真心的敬畏。
文华也是到看见了昭明城才略松了口气。他知道昭明因与落霞关隔山对峙,防备森严远胜于这一路以来的诸多村镇。因此不敢大意,只命令大队就地在树林中休整,他自己打算到天亮时去前面探探道。
前一夜文华一夜没有睡。这一路提着心疾奔,知道此时才有余暇将连城发生的事情好好整理了一下。当日木菲雪在笼子中对他唱歌,分明是在催促他立即离开连城。文华知道木菲雪对连城的风云变幻远比自己要更了解,而木菲雪被关进笼子里也多少与自己有关,她也明确拒绝了回南方,文华知道此行的目的基本落空,反倒因为远西王的计谋而令木菲雪对自己生出了猜忌之心,心中也是十分懊恼。因此离开时他动作十分迅速,借着吏轩吏闻等人忙于应付各种麻烦,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连城。
至少这一次摸清了连城中的情况,远西王在连城的部署因为木菲雪的插手而被削弱,文华在心中估量了一下形势,知道吏轩若是与米水部开战,对于云朝来说,倒是个好机会,可以从落霞关突袭昭明,一举突破千朝的长江防线,令云朝势力楔入到千朝的版图中去。
他想清楚了以后的方向,便命青奴将最后一只与落霞关联络的信鸽放出去,自己则整顿鞍马亲自前往昭明城外去探查。
文华走时从连城带走了阿张也,神骏不同于寻常的良驹。阿张也显然以前就来过连城,不许文华指挥,自己便寻到一条下山隐蔽的路,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城墙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