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轩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来:“米元男儿的刀头有灵,既然亮了出来不见血是不能罢休的。你若是害怕了大可以让玉门军人后退。此时混战起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殿下就不管木娘子的死活了?”
吏轩在最初的惊怒过后此刻已经镇静了下来,淡淡道:“你要替父报仇,这样的孝心我不能阻拦。何况你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无论如何都要对她下手。现在只要你一声号令,木菲雪立即死无全尸,这种情势下她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做筹码的价值。你要杀尽管杀,我救不了她,却能让你这里的几千人死无全尸。”
他说这话时目光阴毒深刻,瞧得严望不禁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这本是瞬息间的一点闪烁,却被吏轩敏锐地捕捉到。吏轩知道自己终于捉住了他的弱点:跟他一起闹事的只有此刻在这里的两千余人,玉门军绝大多数人对此并不知情。他本来最担心的就是整个玉门军都造反。如此对于即将西征的河西诸镇会形成巨大的威胁。他必须尽快调防整顿玉门镇,这却会在战时造成军心不稳。而此刻搞明白了严望作乱与玉门军大部无关,他就可以出手教训这些人而没有后顾之忧了。
一旦心中有了对策,吏轩反挽着严望向前几步走到木菲雪的身边,守在这边的玉门军紧张地迎了过来,吏轩毫不留情反手将严望的一只耳朵割下来,登时痛得他惨叫一声,流血披面。这举动惊动了双方所有人。那边跟魏宾等人对峙的玉门军们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回头,被米元铁卫们趁机猛攻了几步。
这边守着木菲雪的玉门军没想到吏轩居然如此心狠手辣,惊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吏轩脸上也溅了不少的血,笑容看上去更加狰狞:“放了她!”
玉门军不敢动弹,纷纷朝严望看去。没想到严望却十分强硬,虽然痛得面如金纸,却仍旧摇头:“驱马!”
吏轩瞪眼喝道:“谁敢?”
这些人被他的气势所慑,彼此对望,一时间居然真的没人敢动。吏轩反手又削掉严望另一只耳朵,大喝道:“放了她!”
严望几乎晕过去,两边耳朵上的血顺着肩膀流下来。他双目通红,死死咬着牙关,沙哑着声音喊:“还等什么?杀了她!杀了她……”
那边跟米元铁卫缠斗的玉门军终于有人脱身赶过来围住吏轩,控制住马的玉门军见自己这边人多,胆子也壮了起来,反身挥舞马鞭就要发令。吏轩再也顾不上严望,飞身过去一刀削掉那人的头,挡在木菲雪身前回身怒喝:“谁敢动我就杀了谁!”
严望终于脱身,被自己手下士兵扶住,艰难地站起来,怒视着吏轩,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声嘶力竭地喊:“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全都杀了!”
手下人却犹豫起来,为难地问:“将军,这可是轩王殿下!”
“什么轩王殿下!”严望一把推开要为自己包扎的手下,夺过一把刀高高举起:“这是欺凌帝室擅行废立的奸贼,杀了他拥立陛下复位,才是我们身为臣子尽忠全责!杀了这个逆贼!为陛下讨回公道!讨伐逆贼!匡复帝位!”
他登高一呼,手下自然齐声响应:“讨伐逆贼,匡复帝位!”
木菲雪被绑缚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却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记得还在落霞关时有一位伯伯就曾说过,军队中最重士气,而鼓舞士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找一个明确清晰的敌人令所有人同仇敌忾。严望显然深谙此道,几句话一说,玉门军登时士气大涨,仿佛自己此刻不是为了保命而拼死挣扎,而是在为了受到欺负的皇帝伸张正义。而他们的主帅严望此刻也不是因为吏轩战力高强而受伤,反倒是为了全忠臣之节不顾性命一样。她心中焦虑,忍不住小声提醒吏轩:“你别管我,先逃出去,他要杀我早就杀了,还用专门让你知道吗?”
吏轩回头皱眉看着她。木菲雪刚才一定挣扎过,头发散乱,面色苍白如纸。但一双如点漆一样的漆黑眼眸却丝毫没有透露出半分惊恐来,反倒光华四射,炫目异常。吏轩真正惊讶了。这个女人似乎越是在危险的时候越是光芒四射,即便她手无缚鸡之力,经常陷入常人无法承受的艰难困境中,却从来都不会有吓得发抖不知所措的时候。
如果不是被敌人重重包围,吏轩几乎就想过去狠狠亲吻她。每当这种时候,这样冷静坚强的木菲雪都让他心折得无以复加。但玉门军的士气被鼓动了起来,在他们眼中吏轩就是一介窃国贼子,而他们则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他们一步一步向吏轩逼近。
吏轩环视周围,围过来的至少有五百人,而他只有一个人,还必须想办法保护木菲雪。那边米元铁卫们正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浴血奋战,他唯一的希望是魏宾他们能够尽量保全实力寻机逃脱,而自己这边,如果硬拼则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吏轩一步一步后退,心中估算着双方的距离。离他最近的是三个分别控制马匹的普通士兵,两人离自己比较近,另一个在靠近木菲雪头的地方。严望鼓舞完士气之后就再也支撑不住,被手下扶着在一旁坐下,其余人尚有十余步的距离,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吏轩双手将刀紧握,再次去看木菲雪,她也正目光炯炯向他望来。“抓稳!”他轻声说,不等她弄明白要抓稳什么,突然出手,一刀横划出去,离得最近的两名士兵惨叫着捂着喷血的肚子倒了下去。第三个人见状连忙冲过来查看,吏轩并不给他机会,反手一刀砍断了身边这匹马拴着木菲雪的那条腿,第二刀砍倒奔到近前的士兵,随即越过木菲雪的身体,又一刀将拴着她另一个脚腕的马腿砍断。
两匹马悲鸣长嘶着倒在地上。玉门军们不再犹豫,呐喊着向他冲来。吏轩已经来到木菲雪头的方向,用力砍着她右手的链子。铁链却不如马腿的关节那样容易砍,吏轩连砍了七把刀,火花四溅,却只将铁链砍了一个缺口。眼看敌军杀到,木菲雪也急了,喊道:“砍马腿呀!”
吏轩手下不停,却冲她笑了一下:“别急,马上就好。”
铁链子终于被砍断,那马受了惊吓飞奔起来,木菲雪胳膊上留着半截铁链子,腿上还拖拖拉拉带着两截马腿被拖在地上前行。吏轩跑了几步追上来,飞身跃上马背,拽住木菲雪的胳膊使劲儿一拉,将她拽了上来,只来得及问了一声:“受伤没有?”
木菲雪一头一身都是雪屑,却只是摇头,目光晶亮地看着他。吏轩于是长啸一声,策马向着严望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严望出其不意,连忙奋力要站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吏轩纵马从他头上跃过,木菲雪腿上的马腿扔缀在后面,迎面撞在严望的脸上,登时将他撞得仰面倒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马的。
吏轩将木菲雪护在胸前,将睢子的那把匕首递给她,说:“你自己把累赘弄掉。”
木菲雪接过来往手腕上的链子上一砍,没想到这匕首居然削铁如泥,铁链应声而断。她于是又去将腿上还拖着马腿的铁链砍断,这才嗔恨地看着他问:“刚才你怎么不用这个?”
吏轩低头看了她一眼,咧嘴笑了笑,仍旧望着前方:“我怕伤着你。”
严望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喊:“快追上他们,格杀勿论!”
玉门军也都是骑兵,立即纷纷上马追了上去。
这一来倒是缓解了米元铁卫这边的压力,因为要去追吏轩和木菲雪,这边只剩下四五百人。魏宾眼看自己这边只剩下几十人没有受伤,不敢恋战,发出一声呼啸,看准一处方向,带着铁卫们狂风暴雨一样攻杀了过去,终于从包围圈上撕破一个缺口。米元铁卫的坐骑都是天都马,本来都在不远处自己吃草。天都马无比神骏,这边厮杀激烈时它们居然不跑,听见各自主人的口哨声反倒来到附近接应。
西愈男儿一旦骑上了天都马的马背,便如虎添翼,再无人可敌。
吏轩带着木菲雪狂奔了一段时间,心头渐渐沉了下去。当时情形严峻,吏轩来不及找自己的坐骑,坐下这匹牝马虽然也是良驹,却远比不上天都马,甚至在玉门军中也算不上顶尖。它身上驮着两个人,又不大熟悉草原地形,跑了没有多久鼻息沉重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后面追兵越来越近,吏轩不用回头也能听见弓弦颤动羽箭破空的声音。他将木菲雪护在怀中,尽量伏低身体,狠狠抽了马一鞭子,喝道:“快走!”
那马已然尽了全力,却始终不能摆脱身后的追兵。吏轩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附在木菲雪的耳畔低声说:“我下马去,你抓紧缰绳,一直向前跑别回头。”
木菲雪大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部的力量瞪着他:“你敢跳下去我就死给你看!”
吏轩一怔,望入她的眼睛:“别胡闹!”
“反正被他们捉住也是死。你以为你不在我能逃得掉吗?不如自己死了免得受辱。”她死死掐住他的胳膊,毫不退让。
吏轩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沉吟不定。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弓弦发出突突的声音,吏轩顾不上再跟她讲道理,按住她的头往下一压:“小心!”突然胳膊一阵剧痛,他被一支箭射中了右臂。
吏轩不敢让木菲雪知道自己受伤,咬牙忍住不出声,一边更加催促马跑快些,一边腾出左手折断箭杆扔在马下。
渐渐马蹄声在后方响起,吏轩咬紧牙关不敢回头,他一生之中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险境,丝毫不敢大意,用左手紧握佩刀,准备随时决一死战。
突然一队熟悉的身影从侧前方插了过来,是魏宾带着突围而出的铁卫们过来接应。魏宾身后就跟着吏轩用惯的坐骑,打着呼哨来到他们身边。“将军,这里交给我们,你快走!”
吏轩点了点头,带着木菲雪换了马,呼喝一声,天都良驹便如箭一样载着两人飞奔了出去。
严望让军医将自己的伤处包扎好之后便不肯再歇,让手下扶着自己上了马,要朝着玉门军的驻地过去。手下的参军担忧地问:“如果抓不到轩王怎么办?咱们可就算是反叛了!”
严望拨转马头望向连城的方向,冷峻地笑了起来:“谁是反叛?分明他才是!”
吏闻接到吏轩传来的信大致浏览了一遍,有些不敢相信,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一遍,想了想,让信使下去整顿吃饭,自己吩咐准备车驾步辇,亲自向轩王府而去。
几日没来,轩王府上一派萧条,倒是令吏闻吃了一惊。叫来府中几个管事的人问了问,才知道原委。自从吏立出逃米水王妃被软禁之后,内府中的事务便由几位品衔高的侧妃商量打理。但一来几人以前从来没管过家,真要管了才发现千头万绪竟然无从下手。二来几个人品衔相当,又都是西愈八部的头领之女,谁都不服气谁,不论大事小事,总是南辕北辙,争吵不休,大到元夜的庆典,小到一顿饭有几个菜都能吵得翻天覆地。
吏闻听了直揉眉心,不满地问道:“即便几位侧妃拿不定主意,莫非连你们办事的也不懂事了么?”
那几个人十分委屈,又开始诉苦:“原先管家米水越是王妃从娘家带来的亲信,这么多年,府中上下要紧的位置也都是米水家的人把持。上回殿下因为世子的事情发怒,驱逐了米水管家,也将其他米水家的人给撤换掉了。”
吏闻皱眉:“那不是很好么?还有什么问题?”
“米水家的人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商量好了,一夜之间走得干干净净,府中账册钥匙在什么地方都没人知道。我们这些人平日只是听命行事的,没了这些东西,上面又没个准命,我们也都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每日勉力应付,一切都要等殿下回来再做定夺。”
吏闻却留意到更重要的事情,皱眉问:“米水家的人都走了?什么时候走的?王妃现在在哪里?”
“前日殿下传话回来,让将王妃看守起来,此刻关在毗卢院中。”
“她没有趁乱走了?”吏闻总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皱着眉头问。
那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吱吱呜呜了一阵。吏闻也不催促,手中捧着专门为他烹的清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望着窗外的梅枝出神。连城天气寒冷,但每年只要过了除夕,再冷的天里都总会有一股春意将至的骚动,令人不由自主地开始雀跃期待。
吏闻的眉间纹路越皱越深,往年那种期待如今变成了担忧,似乎一切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萌芽,却又无迹可寻,各方势力以各自的态度在耐心等待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而自己像是进入尾声的冬天,有点顾此失彼的手忙脚乱。“如果不想说就别说了。”吏闻见那几个人还在拖延,终于失去耐心:“府中这局面继续乱下去,轩王回来反正吃亏的不会是我。”
人人都知道秦王是唯一能在轩王面前为自己开脱几句的人,自然不肯放过他,连忙又是递茶又是添水,将吏闻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才说:“前两日有人看见米水管家回来过。只是这府中多数都受过他的照应,不肯有人戳破。”
吏闻登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冷笑道:“这里说到底还是轩王府,门口的牌子还没换成米水部大人府,你们也太胆大妄为了!”
她心头跳得沉重,必须要大口地吸气才能略微缓解一些。
魏宾过来与她并肩站立,递来一个酒囊:“木娘子你不吃东西,就喝点儿这个吧。”
木菲雪眼睛亮了一下,道了声谢,接过来仰头喝了几大口。黍米酒极烈,几口下去只觉一股暖意从腹中升起,顺着四肢百骸游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如之前那般坐立不安。“让你看笑话了。”她低头看着脚尖,讷讷地说。
“你这样牵挂将军,我有什么可笑话的?”魏宾爽朗地笑了起来,“木娘子是真的在替将军操心啊。”
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的话中有耐人寻味的意思,令木菲雪的脸上难得地泛起了红晕。“我自己先乱了阵脚。”
“看见木娘子这样,才能想到当初我们每次出征,家中的女人是如何担忧挂怀,我倒是想等这次仗打完了,向将军请假回老家把我家的接到连城来。”
这话中对木菲雪身份的界定已经无比清晰,她心头略微一跳,只觉一股难以言明的苦涩泛了上来,竟是绵绵延延无可断绝。因为害怕只的神情泄露了心中苦涩,只得低下头去,低声笑道:“原来你已经娶妻了,怎么不早接到连城来?”
魏宾并没有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起伏,想着家中娇妻悠然出神:“她舍不得家中那两白头牛啊。连城虽好,却无处放牧,她便不肯随我来。但夫妻之间,情感越好,就越经不起离别,我是每日都在惦念她,也不知道她如今一个人在家侍奉公婆,顺心不顺心。”说到这里轻声叹了口气,低声唱起歌来。
木菲雪扭头看着魏宾。此时阳光正好,将他脸上的思慕之情勾勒的得纤毫毕现。她听不懂他唱的歌词内容,那曲调却深情婉转,悠远深长,令人听来,只觉胸口仿佛沃着一团柔软温暖的东西,将整个人都暖了起来。木菲雪突然羡慕起来,这样坦荡的思念和恋慕,她竟是从来不曾有过。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个人在心中牵挂,让他可以在思念的时候向着那个方向怅望歌唱,这样的幸福平凡却珍贵,并不是人人都有幸能够得到。
魏宾的歌声突然停了下来,想着前方眺望,笑道:“又有消息回来了。”
第二个人带回来的消息是吏轩带着大队跟在刑暴的先锋队后面,果然对方设有埋伏,引着刑暴入围,战事刚起,吏轩就已经赶到,与刑暴里外夹击,打破敌军。
听到好消息木菲雪和魏宾都振奋了起来。魏宾笑道:“看,我就说没事儿吧。”
后面战报接踵传来:吏轩率军大破敌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金耳湖畔。
被打散的敌军向山中逃窜。吏轩下令在金耳湖驻军休整,准备在夜里与卷土重来的敌军再战。
黄昏时分两万敌军骑兵从山中袭出,米元军早有准备,双方展开大战。
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了。木菲雪知道吏轩这边米元军人数不多,也知道米元军天下无敌,她心头紧紧绷着,从日落到日出,从日出到正午,一直站在原地向着金耳湖的方向眺望。魏宾怕她夜里着凉,搭起毡帐让她休息,木菲雪只在帐中略坐了片刻,实在无法安坐,便又出来。
魏宾递过面饼,说:“好歹吃点儿东西,木娘子你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了。”
木菲雪并不觉得饿,甚至不觉得累。双目炯炯,摇头道:“等有消息了再吃,现在哪里吃得下。”
终于马蹄声再次响起的时候,连魏宾都激动了。他飞身上马,对木菲雪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前面迎接一下。”
木菲雪尚未回过味儿来,没有想通为什么这一次魏宾就要亲自去迎接,直到看清楚由魏宾陪同的那人是谁,才突然跳了起来。
吏轩纵马飞驰,冲着她大力挥手吹起了口哨。
木菲雪站在毡帐前,不由自主地也挥手相迎。在吏轩跳下马的那一瞬间,她脑中突然想到的却是魏宾的妻子,她是不是每次也这样在自家门前挥手迎接得胜归来的丈夫?
吏轩瞬息间就到了近前,隔着一两丈的地方勒住马跳了下来,现实迅速环顾了周围一圈,然后目光落在木菲雪的脸上,咧嘴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在阳光下泛着光,越发衬得满脸血污狰狞,目光却异常明亮,似乎连天光都被比得黯淡了下去。
木菲雪只觉眼前一黯,天地山川便都不复存在,眼前只有他能照亮一切的笑容。她必须用尽全部的力量才能控制住双腿钉在原地不向吏轩奔去。但她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控制自己的目光和表情,不由自主露出的欣慰笑容和追随在他身上的柔和的目光,令吏轩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她怔了怔,随即又快步上前,夹裹着战场特有的征尘和血腥,来到她的面前,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拉到身前用力抱了抱。
“你今天真漂亮。”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见她诧异地抬头望向自己,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身上还带着拼杀时的热血气息,迎面铺了过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振奋起来。木菲雪怔怔看着他的笑容,听见自己问:“你受伤了没有?身上的血是不是你的?”
“你就这么盼着我受伤?”他心情似乎极好,放开她的腰,却捉住她的手:“来,我有话跟你说。”
木菲雪被他拽得紧走了两步,才终于魂魄归位,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回头才看见就在吏轩下马的地方,密密麻麻的两百人铁卫立在那里,人马肃然,连一丝杂声都没有。
吏轩带着木菲雪走到毡帐的旁边,却并没有进去的意思。低声说:“秦王从连城给我调了三支援军来,一支是禁军的三万人,我打算让他们驻留在雪狼隘口和连城之间,两边接应。一支是也立部的私兵……”
木菲雪轻轻啊了一声,明白吏轩跟她说起这话的意思了,问道:“还有一支呢?”
“是玉门的驻军。”
“可靠吗?”
“玉门驻军属外军,由太宰府掌握,虽然不如禁军那样得心应手,而且步兵骑兵各占一半,但至少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我打算调也立军去连城协防,调玉门军进入金都草原。”他说着,目光朝远处望去:“玉门军大概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到,我是专门来迎接的。”
木菲雪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还要增兵金都草原?为什么?你不是都打赢了么?”
吏轩摇了摇头:“之前我们估算金都草原大概会有三万步兵,结果里面却全是骑兵。我们在敌人的尸体身上发现了鹿角币,这是万迟人的钱币。”
“万迟人除了资助米水部马匹,竟然还亲自上阵?”木菲雪皱起眉头来问:“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们的使者还在连城,已经如此急不可耐,只怕不是趁机捞浮财这么简单。”吏轩盯着木菲雪问:“米水部的密谋,你到底知道多少?”
木菲雪心头微微一惊,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皱起眉头:“木菲雪!”
“我们还是敌人,你忘了吗?”她又后退了一步,像是害怕他会伸手触到她一样,“我还等着看你的下场呢,怎么会帮你?”
他眯起眼:“告诉我米水部的情况就是帮我?你说不能说而非不知道……也就是说你是知道米水部的一些事情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自然是因为你是云朝公主的身份,也就是说米水部的事情云朝是搀和进去了的,对不对?”他思路一旦打开,许多事情都豁然开朗:“那次你见过文华之后就情绪失控,除了文华出卖你的行踪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你却不肯说。那是什么?比起被信任的人背叛对你来说更不能接受的,是被人摆布。你是受了谁的摆布?远西王?文华?还是张信?”他皱起眉头,对最后的这个名字颇为不满,“不会是张信,他没有那么深的城府。要论起城府来,只有远西王了。文华到连城联系王范被你暴露给我,是因为王范是远西王的人?如果王范都是远西王的人,那么米水部里有远西王的势力也就顺理成章了,对不对?”
木菲雪惊骇地后退了一步,死死瞪着他。这些都是她从未泄露过哪怕一个字的机密,他却能将一个一个细节串联起来,推导出答案来,心机之缜密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惨然一笑:“原来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什么都清楚,倒是我自作聪明了。”
她所引以为傲的机变谋略在他的细密推导下显得如此苍白浅薄,令她突然有了一种自己在连城的种种作为都是他眼中儿戏的错觉。原来他是一直在纵容观察她么?她连连苦笑,生出前所未有的自厌感来,悻悻地说:“真是枉做了小人。”
她这不甘的神情却令吏轩心情大为愉快。他今日在战场上杀敌杀得酣畅淋漓,没想到在她面前也享受到了出乎意料的胜利喜悦。他把她拉到身边,亲了亲她的脸,自然不会告诉她利用结果往前推导前因要比在她那样的处境中冲波逆折颠倒乾坤容易得多,只是笑道:“你看,还是踏踏实实做我的女人好,少操多少心,说不定好好养个两年你的头发就会又变黑了。”
她惨淡地一笑,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着痕迹地从他手中抽出手藏在身后。没有了赖以安身立命的谋算,对于她来说与吏轩现在的这种关系实在是太过危险。她心头暗自警醒,渐渐将因为他安宁归来而染上颊边的那抹绯红生生逼退了下去。
吏轩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仍旧沉浸在愉悦的心情中,偶一低头才惊讶地发现:“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我不一向是这样么?”她冷淡地笑了笑,笑意中不带一丝暖意。
吏轩皱眉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却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疏离究竟因何而起,正想追问,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向远处极目远眺,说:“来了!”
他放开木菲雪回到铁卫队前翻身上马,大声说:“是玉门军来了!”
木菲雪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眺望,却什么都看不见。吏轩已经带领二百铁卫呼啸着朝那个方向迎了过去。魏宾见她仍然一脸茫然,笑道:“娘子这会儿是看不见的。将军纵横疆场这么多年而不败,很大原因是因为目力耳力都强于常人。”
饶是木菲雪满腹心事,也忍不住问:“那么你呢?你也像他那样吗?”
魏宾笑了:“自然不如将军,却肯定比娘子你看得远些。”
木菲雪顿时觉得万念俱灰,悻悻地摇了摇头,知道自己的心绪如此烦乱,是因为情绪受到了干扰。她心头暗惊,对自己无法冷静理智地思考而感到羞愧,索性将一切纷杂繁复的头绪都抛诸脑后,自己钻入毡帐内去,一个人独处一会儿。
吏轩带着自己的铁卫迎出一里地的光景,远远看见了玉门军的旌旗便停了下来。两万人的骑兵队伍行动起来声势浩大,风驰电掣,马蹄同步起落,声震寰宇,恍若惊雷。
这次领队前来的是玉门军骑兵副领严望。严望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却果敢干练,接到命令后立即动身。玉门军的驻地在三支援军中本来是最远的,他却是最早赶到的。吏轩略一打量便看出玉门军军容整齐,行止划一,竟丝毫不似是临时受命匆忙动身长途跋涉而来。
吏轩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禁对严望更加青睐有加,笑道:“没想到外军之中还有严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真乃本朝大幸。”
严望自从见到吏轩便翻身下马跪拜在他马旁,一直低头汇报。此刻听他如此说,连忙道:“多谢轩王谬赞,属下和玉门军两万将士唯轩王马首是瞻,听凭轩王吩咐。”
吏轩点了点头,展眼望去,只见两万骑兵一色玄色软甲,戟钺林立,不论人马一律令行禁止,就连鼻息喷出来的白气也都似乎整齐划一,在众人头顶盘旋不散。吏轩十分满意,接过严望递上来的帅旗交给葛洛,自己纵马执刀一路从队头到队尾狂奔一趟,刀与众人手中武器纷纷相击,发出沉闷的皮革撞击的声音来。
玉门军虽然大多数是汉人,却也都知道这是西愈人军队中的最高礼仪。凡是有幸与吏轩相击的士兵无不欢欣鼓舞,士气振奋。
说话的人苦着脸说:“属下也只是听说,并未亲睹。”
吏闻压了压脾气,问:“你继续说,米水越回来干什么?”
那个人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是来劝王妃与他一起离开。反正当时刚刚闹了佛堂大火的事情,府中乱成一团,几位管事的侧妃彼此埋怨,谁都不肯做主,连毗卢院外看守的人都去善后了。没想到王妃却不肯走,只说是在这个府中经营了这么多年,不能轻易舍弃。”
吏闻心头突突跳了两下,追问:“她这样说的?”
“是不是真这样说了属下也不知道,只是听人家引述,一个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