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志纵马过来,只看了吏闻一眼,见他没有反应,便自作主张:“上酒,最好的烈酒!今日弟兄们万分英勇,秦王殿下亲自赐酒。”
众人大声欢呼起来,分到酒的高举酒碗大声祝道:“多谢秦王赐酒,祝秦王殿下身体康泰,早生贵子!”后面这话却是冲着如水喊的,众人听了大声哄笑起来。远处不知道原委的人纷纷打探,听说秦王居然带女眷上阵,而这女眷居然还是分英勇,也一同凑热闹,早生贵子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甚至盖住了其他的祝愿。
如水面色大窘,却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分辩都无济于事,只得低下头去一言不发。一直精神紧张地戒备着,到这个时候都已经精疲力竭,转头再看吏闻,暗夜中只看得见他面色苍白如雪,一双晶亮的眼眸望着眼前城墙外的夜空一言不发。
如水问:“这就结束了吗?”
“只是告一段落。天亮之前,不会再有战斗。”吏闻轻声地说,语气温和而轻柔,倒像是在哄孩童睡觉讲故事一般。
他脸上被冰溜子划伤的伤痕还慢慢往外渗着血,虽然不多,却额外刺目。如水过去想用手指替他将血迹擦掉,却被他猛地侧脸避开,她的手就只能悬在半空,尴尬得不上不下。
“敌军会趁夜偷袭其他城门,今夜还会有一场恶战……”像是在解释自己突兀的疏冷,他轻声地说:“我让人送你出城。趁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动。你从西门出去,去找轩王,他在金都草原那边,木娘子也在……”
“你要传信找别人,犯不着支使我。”如水冷下脸来,淡淡地说:“我不会走。我在哪儿跟你都无关。”
“无关吗?”他突然看着她冷笑,指着远处不断传来早生贵子贺声的方向:“那话也没关系?”
“又不是说我。”如水的脸皮厚起来也鲜有人能够匹敌:“人家只是想让你赶紧生儿子,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吏闻瞪着她,有火没处发去。
素依匆匆来到他面前:“殿下,援兵到了!”
吏闻眼睛一亮,问:“是谁?在哪儿?”
“是玉门军奉了轩王的命令,先来驰援连城。”
吏闻愣了愣,有些疑惑:“轩王为什么会让外军来协守连城?”千朝之所以将军队分为内外军,主要是连城京畿防卫主要由西愈人来承担,而诸镇军队大部分都是汉人。因此用汉人的外军守连城,虽然道理上没有不妥,却有违内外军制的初衷。
素依也猜到他会有这样的疑惑,说:“他们来连城的路上与也立兵遭遇,发现也立军已经反叛,两边打了一仗,全歼了也立军,挟胜而来。”
吏闻心头紧绷的弦猛地一松:“他们解决了也立部私兵?太好了!这样就解了轩王的后顾之忧!快,快随我去迎接。”他说这话时不由自主朝如水看了一眼,她却赌气望向一边。吏闻略微权衡了一下,这样的场合自然不适合女人出现,便没说什么话,催促着手下人用软兜将他抬去与玉门军的人会面。
一群人已经下了城墙看都看不见了,如水才委屈地在吏闻的胡床上坐下。这一天以来的惊险刺激远胜她之前所有经历,此时一切都结束了,还是能感觉到心脏在腔子里猛烈地跳动。但即使战场的无情血腥也比不上他反复不定的态度。如水深觉没有面子,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止不住地一波一波向外涌。
玉门军是从西边入的城。吏闻一行与玉门军的首领严望相见,才发现严望头上包裹着白布,两耳的位置向外渗出血来。看见吏闻等人惊诧的目光,严望连忙低头解释:“来的路上与也立部遭遇,被他们出其不意地攻击。属下无能,遭到也立部的挟持,幸亏手下部将舍命相救,才不辱使命来见秦王。只是从此破相,再无颜见人了。”
“哪里哪里,严将军治军有方,将士勇猛无畏,这是本朝之幸。”吏闻抚着左腿轻声说:“本朝从不亏待为国伤残之人,严将军不必多虑。只是如今战事吃紧,只怕不能让严将军好好休息,你我须得商议出迎敌应对的方法。”
严望点头:“还望秦王指点。”他抬头看了看,跟着吏闻素依等将领来的只有五十来人,且各个身上挂彩,想来其余守军都在城上守备。而自己这边两万人马都已经进城,还在一旁等候吩咐,于是安下心来,笑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想请秦王交出一样东西。”
吏闻诧异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严望一挥手,身后两千死士突然抽出佩刀将吏闻等人团团围住,刀尖的中心一律指向吏闻的心口。
吏闻面色一变,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喝道:“严望,你要造反吗?”
严望笑了笑:“属下想请秦王交出连城,迎接皇帝陛下入连城践祚。”
天都马神骏无比,木菲雪被吏轩拥坐在马背上飞驰,只觉与之前那匹坐骑差别有如云泥,仿佛马蹄都落在了云端之上,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啸吼叫,身下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转瞬间已将追兵甩到了身后。吏轩勒住她身体的手臂十分有力,令她连转身都做不到。此刻她也惊魂初定,只得乖乖偎在他怀中,感觉到他的头搭在自己肩头,与她脸颊相贴,却是从未有过的旖旎姿态。
也不知跑出去多久,只觉似乎日头从东边挪到了西边,渐渐被甩在了身后却始终不见他驻马,木菲雪觉得奇怪,而肩头越来越沉重,他也着实沉默得太过反常,她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伸出手去推他:“喂……”
一把却摸到了满手的温湿粘滑,一片刺目殷红。她一惊,挣扎回身想要看清楚:“你受伤了?”
吏轩努力抬起头冲她微笑,面色却苍白若纸,笑容还没有扯出来,突然失力从马上摔了下去。木菲雪吓得尖叫一声,而身下天都马已经灵敏地刹住了脚步。木菲雪连滚带爬地从马鞍上下来,跌跌撞撞往回跑到吏轩身边,见他右臂插着半截箭,上正汩汩地往外冒血,不过片刻就把身边积雪浸出一小窝深红来。
木菲雪在他身边跪下,被这伤势吓了一跳,只觉耳边嗡得一声,心狠狠地揪了起来,痛得几乎上不来气。她力持镇静,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回想当初她受伤时吏轩是如何处置,想了好一会儿才蓦然醒起那时自己晕了过去,一直到吏轩为她疗伤时才痛醒过来。木菲雪把手埋进雪里想要把不由自主的颤抖冻住,却因为寒冷更加无可抑制地抖动起来。
她抬眼去看吏轩,见他双眼紧闭,已经晕了过去。“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地说着,心头乱成一团。眼睁睁看着他手臂失血不断,心知首当其冲便应该为他止血,心中却慌乱成了一团。
“冷静!阿丫你要冷静!”木菲雪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抓起一捧雪抹在自己脸上,用力搓了搓,借着冰冷刺骨的凉意让自己冷静。她自己受过伤,也给阿非处理过伤口,小时候也见过军医疗伤,“先止血!”她一边回忆,一边用力撕开吏轩的袖子,观察他胳膊上的半截箭。
箭杆明显被折断,只留了一寸多露在肉外,箭簇却深深埋在了肉下,木菲雪试着捏住箭杆往外拔,只略微动了动伤口的血如泉水一样向外冒。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掀起衣襟才发现身上没有穿裙子,一时半会儿连可以撕扯的衣料都没有,只得去解下吏轩的腰带,下死力绑缚在他手臂上。
眼见着血往外冒得似乎缓了许多,她才略松了口气,直起身环顾四周,茫茫雪原上除了远处的阴山巨大的山影之外一无所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意如同被唤醒的猛兽,从蛰伏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向他们步步逼近。木菲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发现已经无法看清他的伤口。她在吏轩身上摸了一遍,搜出火石来,却找不到可以引火的东西,正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见天都马正用嘴拱开雪从雪下翻出枯草树根吃,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冰雪刺骨,刨开深深的积雪,果然看见被压埋住的枯草。
木菲雪弄了些枯草,噼噼啪啪地敲着火石,好不容易总算将火点燃,刚松了口气,忽然听见吏轩沉声喝道:“快灭了!”
木菲雪抬头,见他正满头大汗地皱眉看着这边,心头一喜,连忙过去:“你醒了?”
“把火灭了!”他身体虚弱,声音也不大,却十分严厉。
木菲雪愣了一下:“可是……”她猛然醒悟,晚上点火,会把敌人吸引过来,连忙过去将刚刚燃起的火星踩灭,这才又回到吏轩身边。夜里一片漆黑,倒是他的一张脸苍白得几乎与身体周围的雪一样醒目。
“你怎么样?”
他咬牙笑了笑,牙齿依旧白得耀眼:“死不了。”这么说着,却伸出手来,木菲雪连忙握住,只觉得他掌心滚烫,微微一惊,去摸他的额头,果然烫手:“你在发烧!”
“木菲雪……”他把她的手从额头上摘下来握在掌心,声音因为疲惫和虚弱而显得无力,“你要帮我把箭簇取出来,尽快……”
“可是你不让我点火!”她也急了,口中埋怨,却知道自己毫无道理,于是点头:“你放心,让我来。”
他笑了起来,带着揶揄的语气问:“你干过这种事儿吗?”
“没干过!”她没好气,“但你找不到别人了。”
木菲雪定了定神,去拔吏轩的佩刀,倒把他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取箭簇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西愈人用的都是弯刀,足有两尺长,两寸宽的刃,吏轩的刀柄裹着金丝镶嵌宝石,即使在夜里看上去也光华四射。木菲雪握在手中,只觉异常沉重,一只手几乎无法拎起来,她两手互握,将刀插入吏轩身边的雪地里,刀柄上的宝石光华落在他的脸上。
吏轩苦笑:“你又在干什么?”
“你不让点火,有点儿光就借点儿光呗。”木菲雪挪了挪刀的位置,让自己能更好地观察他的伤口。一边努力抑制手抖,一边用轻松的语气向他解释,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
“木菲雪!”他低声警告她:“别乱来!”
她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从他怀中摸出一把小刀来:“我就记得你们西愈人出门都要带把吃肉的刀。”
吏轩松了口气:“幸亏你没打算用那把匕首。马鞍旁边有酒囊,你拿来。”见木菲雪起身走过去,连忙又追了一句:“那酒不是给你喝的!”
木菲雪取了酒囊,就地先大大喝了一口,抹了把嘴回到他身边:“真小气。”她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找出一大块肉脯,塞到吏轩嘴里,“咬住,忍着点疼。”见吏轩盯着她,似乎想说什么话,便又将肉脯取出来问:“怎么了?”
吏轩温温地笑了笑:“人家都让咬木头,你对我真好。”
木菲雪无奈地瞪他一眼:“那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
“不用给我塞。”吏轩笑了笑,“我能忍住。”
她却还有些狐疑:“真的?”
他看着她不说话,只是抬起左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微微一笑:“仔细点儿。”
木菲雪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她喝了酒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执刀低头观察他的伤口。
“在箭簇四面都切开小口,准备好干净的布巾,一旦箭簇启出来就紧紧按住。”吏轩轻声指点她。
木菲雪沉下心,照着他所说的飞快下刀。出手奇异地又稳又准,箭簇拔下来,血却飚出一支来,射的她满脸都是。木菲雪咬牙稳住,用布巾死死按住。好在之前已经扎住了伤口上方,血只喷了一下便不再流出来。木菲雪飞快地包扎,用酒淋在伤口上,痛得吏轩闷哼了一声,除此之外他始终一声不吭。木菲雪以为他昏了过去,抬头望去,才发现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微笑着表扬:“干得不错。”
他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面色即使在宝石光晕下看也显得蜡黄,浑身都因为强忍疼痛而微微颤抖,却仍然看着她微笑。木菲雪想说点儿什么,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瘫坐在他身边,登时觉得力气全失,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喂,木菲雪……”他轻声的叫,因为疼痛声音发涩,见她闻声抬起头,脸上便又挂出笑意来:“来,到这边来。”他抬起左臂邀请。
木菲雪拼尽力气努力站了起来,走到他身体另一边,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轻轻一拽将她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摊开手臂笑道:“这条胳膊借给你,睡会儿吧。”
木菲雪怔怔瞪着他,就像听见他说了最不可思议的话:“睡会儿?这是在雪地上,不能睡,会冻死的!”
“有我呢,你躺到我怀里,咱们互相取暖好不好?”
她知道这个主意简直是匪夷所思,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大概都活不到明天,也知道自己绝不应该答应他。但也许是天太冷,也许是这一整天心情激越起伏,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悦耳,令她受了蛊惑,将所有理智抛诸脑后。她听见自己说:“好……”
他于是笑起来,说:“你放心,死不了的。马背上有毛毡,你拿来给咱们俩盖上,把天都马牵过来,给咱们挡挡风,保证能活到明天早上。”
毛毡又扎又硬,天都马就在身边,散发着马厩才会有的糅合了汗味和皮革的味道,而木菲雪自己浑身发冷,手脚凉得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身下冰雪的寒意沁入层层衣物,冻得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她躺在雪地上,被他身上血腥的气息笼罩,瞪大眼睛望着天空上的冷月孤星,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他的体温很高,像火炉一样烘烤着她的脸,身体,和心。
木菲雪静静聆听着风在远处呼啸,这才发现吏轩选择跌下马的这个地方虽然四围空旷,地势却比别处都低一些,风似乎根本吹不到这边来。
原来他从没有失去过掌控。他连晕倒都选在了最好的位置上。
枕在脑后的手臂向下滑上她的肩头,掌心的热度透过衣物熏染着她的皮肤。他突然用力,将她整个人都揽过去,让她趴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女人不要在雪地里躺着,对身体不好。”他轻声说着,胸腔震动,声音发干,却不容置疑。木菲雪没有动,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诧异他已经伤成了这样,怎么还有这样安抚人心的力量。
吏轩用左手将毛毡把两人严严实实地盖好,压着她的后脑勺,在她耳边轻声说:“木菲雪,如果万一今天晚上死在这里了,有你在我也很高兴……”
她没有回答,只是寻找了一个更加舒适的角度,将自己完全沉浸到他的世界里去,让他的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身上,让他的心跳敲打自己的脉搏,让他的胸膛成为眼前鼻端唯一的存在,让他成为自己的天与地,成为让她能够在这个寒冷惊惶软弱的夜里躲避风雪的唯一屏障。
这一夜木菲雪恍惚做了很多个梦。她一向觉浅,尤其自从北渡以来,可谓夙夜忧叹,殚精竭虑,几乎从来没有熟睡到做梦的地步,总是略微小寐即醒。尤其有吏轩在身边同床时更是常常夙夜不眠,连眼睛都不能合一下。她从来没有过在他身边醒过来的体验。
所以当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枕在他的腿上,身上盖着毛毡的时候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
“醒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木菲雪一惊,飞快地坐起来,才发现吏轩让天都马卧倒,自己靠在马身上,正看着她笑:“做什么梦了?说了一宿的梦话。”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木菲雪连忙过去查看伤口。想来他恢复了些体力,又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绑得有些散乱,却很结实。她用手碰了碰,见没有再出血,松了口气,这才刻意将尴尬和不自在都压下去,淡淡地问:“我都说什么梦话了?”
“不知道。”他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中闪动着一种以往不曾见过的温和情绪:“只听见你叫阿爹。”
木菲雪脸上一热,飞快地低下头去,苦笑道:“是么?”随即转换话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像比昨天晚上好些了。”一边说着,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一片冰凉,不再烫手,不禁骇笑道:“你恢复得可真快。”
他笑起来:“你看,我就说死不了吧……”
木菲雪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远处的一脉阴山身上,太阳从南边照射过去,将山顶的积雪照得闪亮耀眼。她不想去看他,因为想起了他夜里说的那万一死了的话,只觉得胸口被一种酸涩的情绪涨满,连喉间都带着些微的涩痛。血腥的味道已经散去,却长埋在她的记忆中。她似乎对那样的味道没有抵抗力,一切理智和警惕都会统统被消解融化掉。
“木菲雪……”吏轩坐在原地抬头看着她,靠南边的太阳被她的身体挡住,把她的身影投落了他一身一脸。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阳光掩住了她的表情,苍茫雪原上,她的身影看上去有种孤绝的凄美,令他的心怦然而动,不禁又叫了一声:“木菲雪!”
她回头看着他,问:“怎么了?”面色突然变得紧张:“是伤口裂了吗?”说着就要过去查看,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伤口没事儿,我是想说……”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响起马蹄声来。吏轩神色一肃,扶着她的肩膀站了起来,却放开了手:“有人来了。”
他拽起天都马让木菲雪上马:“你走远点儿,不叫你别过来。”一边说着,左手拾起刀掂了掂,笑道:“别担心,这只手也可以打。”
木菲雪突然生起气来,冷冷地说:“来的要是自己人根本用不着躲。要是敌人躲也躲不过。你的左手再厉害,能敌得过那么多人吗?”
吏轩沉默了一下,他比木菲雪更早看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远远不止一两个人。“木菲雪,你走远点儿,别碍事儿。”他沉声说。
她气不过,转身就走。吏轩犹在身后喊:“马,马牵走!”
木菲雪冷笑:“反正我也不会骑马,你要能活下来就骑马带我走,要活不下来我要马也没用。”
吏轩气得瞪眼,身后马蹄声渐进,只好先顾危机。转过身握住刀向着那群人迎了过去。
所幸还未到近前,对方传来一阵呼啸,吏轩听了猛地松了口气,回身冲木菲雪高喊着追过去:“是魏宾,没事儿了!”
木菲雪顿住了脚步,一时却没有回身。要过了好一会儿,听见魏宾等人高声喊“将军!”,才能长长舒出口气来,赫然发觉胸口憋得发痛。即使被绑缚在马腿上,被人在身后追杀,被士兵们侮辱欺凌,她都从没有像刚才那样紧张过。她不敢回头,害怕看见他血溅当场,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被捉到他会如何不顾一切地相救。她只能尽量走远一点儿,期望自己被抓住的时候他来不及相救,不要这样以命相搏。
身后响起脚步声。木菲雪有些慌乱,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刚才那一刻不为人知的真情流露让她感到惧怕,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然后她听见魏宾涩声禀告:“将军,连城失守了!”
木菲雪只觉心脏猛地被提到了嗓子口,又重重地砸回了胸腔,耳边全是心跳鼓荡的声音。她茫然回头。身后吏轩面对着她,一脸震惊。
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十来步远,距离太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震惊;又太远,远得仿佛中间隔着一整个天涯。木菲雪张开口,却什么也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吏轩转过身去走向魏宾他们。
“怎么回事儿?”他沉声问,已经迅速在心中推测了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才看清与魏宾同来的只有三十多个米元铁卫,且各个身上挂彩,皱起眉来:“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昨夜为了阻拦玉门军,我们边打边退,退到前面黑山岭的时候察觉到不对,再追过去才发现玉门军大队人马已经朝连城去了。我们急追,想要赶在他们之前向秦王通报,不料遇上了也立部的残兵败将,才知道玉门军以友军的身份接近他们,出其不意地发动袭击,击杀也立军统领也立津,马不停蹄向连城进发,我们赶到连城的时候,连城四面城门大开,米水部十万大军正在进城。我留下十二个人混入连城,不敢耽误,回来找你……”
“十二个……”吏轩的眉间拧出了火,“别的人呢?”
魏宾与同袍们相顾无言,垂下头不说话。
吏轩低头思索,努力抑制住心头的激愤,沉声吩咐:“禁军有三万人的接应部队我让他们驻守在雪狼隘口和连城之间,立即遣人去通报玉门军反叛的消息,严望借着友军身份已经偷袭得手了三次,不能让他们再得逞。”
魏宾点头:“好!”
吏轩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递给魏宾:“你们分别往边塞十七镇传我的号令,通报驻军严望之事,没有我的太宰府令牌,谁都不得擅动军队。”
魏宾欲言又止,被吏轩看见,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他想说……”木菲雪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声音又冷又脆,却不顾吏轩寒风一样的凝视,替魏宾说出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连城失守,吏千定然会重登帝位,届时只怕边塞诸镇不会再听你的统领。”
这个可能性吏轩当然已经想到了,沉默片刻沉声吩咐:“去吧!”
魏宾愣了愣:“可是……”他见吏轩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有些无措地看着木菲雪:“木娘子,这……”
“他只是让你通报严望之事,你们到了那里再见机行事。总有他一手提拔出来的将领不会听从吏千号令的,你可以趁机争取……”
吏轩突然转身怒斥:“木菲雪,军中大事也是你可以多嘴的么?”
木菲雪一愣,面色苍白地干笑了一下,便再也一言不发。吏轩又走过来,手中马鞭拎在手中,随着手臂甩动,扬起一片愤怒的雪屑。他的目光从所有米元铁卫的面上拂过,沉声道:“朝廷只有一个太宰府,你们行的是太宰府的号令,如果任命了别人,你们向新长官汇报就是。决不可做私拉朋党之事。边镇守军都是朝廷的驻军,不是我吏轩的私兵,你们行事说话也都掂量清楚。”他冷颜望着木菲雪,咬着牙道:“木菲雪,我知道你想让外军也分裂自相残杀,我不会让你得逞。”
魏宾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向木菲雪望来。木菲雪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中一片空茫痛心,却始终一言不发。
魏宾只得再问吏轩:“将军,那么你呢?”
“我去金耳湖与刑暴他们会合,收拾各部残兵,你们找到禁军那三万人,也让他们往金耳湖走,来与我会合。”
魏宾点点头:“我给你留十个人。”他本是吏轩身边不离须臾的第一护卫,却也知道此时自己身上责任更重,必须亲自去执行,思虑再三,只能抽出十个人来给吏轩。
吏轩点了点头,没有异议,眼见着魏宾等人上马拜别绝尘而去,吏轩吩咐剩下那十个人:“你们先吃些东西,然后咱们上路。”
众人答应了,走到一边团坐,悄无声息地拿着干粮吃。
吏轩整理好自己的马鞍,转身向着连城方向凝视。此处离连城已经很远,即便登高极目也不可能看得见。但他仍旧目不转睛地远眺,仿佛连城就在他眼底,而他眼中的火焰能够随风而去,烧上连城的城头,将那座城池燃做一片烈火,将所有的逆子叛将烧成一片灰烬。身边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
“木菲雪,你的目的达成了,是不是该恭喜你?”
“你还有军队,江北地域广大,你还没有输。”她轻声地分析,即是安抚他,也是安抚自己:“关陇河内淮北一带都毫发未伤,你应该尽快去将这些地方整合起来,与连城对抗。”
他终于扭头朝她看来,有些惊讶:“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不遗余力地帮助米水部,帮他们攻取连城,现在又开始怂恿我与吏千对抗,千朝从此陷入内耗,而你的江南也就得以从千朝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在他的逼视下,木菲雪的目光有了一丝动摇,但她很快坚定自己的意志,强调道:“我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你还没有输,你的底子还在。”
“你错了!”他冷笑了一下,昂然抬起头指着连城的方向:“你所说的不是我唯一的选择,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趁吏千立足未稳,将连城夺回来!”
说完他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到了马前又向她转过身伸出手来:“过来!”
木菲雪咬着嘴唇不肯挪动半分。这种情形下要她召之即来,她做不到。即使不由自主地为他谋划,即使对他失去连城的惊怒感同身受,她却没有打算为这一切承受他的怒气。他们本就是敌人,不会因为彼此互相吸引而改变这样的身份。她不知道他在盛怒之下还要如何折辱她,却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身心俱疲,经不起再一次的羞辱。
然而她也清楚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他不会将她留在这里,也不会将她交给别人。两个此刻彼此仇视的人要共乘一马,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果然吏轩的耐心经不起任何耗等,见她不动,便催马过来一把将她拽上了马背。
“你的伤!”见他用受伤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腰,她轻声惊呼,随即意识到这关心太过不合时宜。
然而那只手臂却用力将她搂紧了些:“木菲雪,为什么我们能够共度危难,却不能安然相守?”
她低下头,将喉间的酸痛咽下去,冷静地陈述事实:“因为我们是敌人。”
他纵声长笑:“对,是敌人!”
他不再说什么,纵马当先向前奔去。
莽莽雪原上,木菲雪分辨不出方向,只能将一切都交给他。风狠狠地割痛她脸上的皮肤,却给了她异常清醒思考的机会。在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中,有一个地方被忽略了。当吏轩在金耳湖大获全胜后前来迎接玉门军,一切都开始急速翻转,仿佛激流漩涡,将他们所有人都席卷了进去,以至于一直到现在,木菲雪才想到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她的手攀上吏轩的胳膊,努力回头在大风中开口,顾不上灌进嘴里的满腔凉风,她问:“如果万迟人是佯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