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啦啦……”亭中忽而洒下的一杯茶水,惊起了岸边梅枝上休憩的鸟雀……
“倒也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
亭台水榭畔,暗影梅花香,微波荡漾,初冬的天气,还不至将湖水冻住,柔和的日光洒满湖面,远有假山,近有小亭,整个湖面恍若一幅水墨丹青图.
“只是,这故事的精妙之处,堂下还未说与我听吧.”
日照香炉生紫烟.墨衣广袖下,温润玉指捻着夹镊,将吞云吐雾的烟炉往边上挪了挪,一壶新鲜的茶水伴着清香袅袅生烟,与香烟混合在一起,仿佛一层冷雾将小亭不偏不倚的裹住了,白雾沆砀,朦朦胧胧.
“那是自然,我既来取长生劫,又何须藏着掖着?”白袍男子微笑,自顾自倒了杯茶,淡淡饮下,唇畔笑意盎然,赞曰“茶不错.品茗谈笑,夜公子的生活也真是清闲.”
烟雾迷蒙,却遮不住雾后墨衣男子的清秀俊朗.一颦一笑,点茶品茗,言谈举止,难离一词――风度翩翩,却又与王子皇孙富贵人家有所不同,倒像是戏台上的段段折子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副皮相,若是扮上个什么角儿,即便是刀马旦,也是驾驭的了的.
不过说书人,本就是个角儿.
未止许是这么想的.
浅浅一笑,被称为夜公子的我,不温不火道:“长生劫可不是什么人都取的得的,”顿了顿,“未将军此来,可不只是为了那个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样貌的虚无之物吧.”
“呵,那是自然.说不定,我只是看中了你的话本子罢.”未止的神色依然淡然,只是宛若星辉的眸子中似乎藏了万丈秋水,每当,他回忆起那段往事,那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子时,才会有的眼神.
我一如既往,不动声色饮茶,亦将他的神情,默默收入眼底.
年迈的匈奴守城将领愣生生的看着眼前一闪而过的红霓,随着周身一阵惊呼,忽而心口刺痛.
低头,一把玄铁绣金短刀已然直穿三层铁甲,没入胸膛.
眼神逐渐无光,仿佛有种来自冥冥的力量正在带走他的灵魂.
他最后惊异的目光,定格在城墙外那袭红衣苍白的脸色上.
万箭齐发.
像一只红色的折了翼的小鸟,渺小而虚弱.
可就是这只小鸟,要了他的命.
“我当时身边亦围了百二十人,见她此举,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幸好,动作快了些,将她从万箭中救下,”未止轻轻说道,然握茶杯的手紧了又紧,“可她已受重伤,没有人能够在那样密集的箭雨中毫发无伤.”
我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我能想象,在那片红霓飘零坠地时,那英雄救美的场面.
然后,依着寻常人的话本子,多是那给你以身相许,将军抱得美人归的画面,又或许是那姑娘丝毫不领情,将军苦苦追求无果的酸情剧.
少见的,我竟然都想错了.
或者说我,我一开始也以为,我想对了.
没有了统帅,这一城不到半个时辰就彻底攻破,俘虏了敌军,石星便带着人手去安顿伤病.
一家已然人去楼空的医馆里,未止心急如焚的用仅剩的草药擦拭着叶殊的伤口.
十五,十六,十七,十七处伤口,处处致命……看着眼前昏睡的红衣女子,未止的手有些发抖.
“别动……疼……”似是入了睡梦,叶殊梦呓般的呢喃着,不偏不倚飘入未止耳中.
未止手上的动作愈发轻了,轻的,好似害怕吵醒一剪蝶梦.
“你再心急,也不至冒这样大的陷.不要命了吗?”言语轻轻,却不含任何责罪,倒还有分心疼.
“没有时间了……”叶殊依旧朦胧呢喃着,丝毫不在意自己说了什么.
“怎么会没有时间,匈奴不灭,怎敢偷安?”顿了顿,“我愿用此生保我九州大地一世安宁.”
他以为她说的是这个,可很久之后,每当他想起这一幕这一语时,他都会悔恨,自己偏偏那么迟钝,若是当时他懂得了她的意思,那么日后的一切是不是都会好转……
至少,或许他真的不会喜欢上她.
沉寂良久,十七处伤口,都抹上了药.
未止替她将被褥盖好,又静静的看着她的睡颜.
月光恬淡的洒在她的脸上,夜风暗拂,让他有那么一瞬,觉得叶殊恍若缥缈仙子.
一阵叩门声将他敲醒,恍然缓过神来,未止有种想扇自己一巴掌的心.
天下未平,还敢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未止连忙起身开门,见是石星身旁的侍卫,请他去石星房中讨论战事.
他有些不放心的看了眼屋中人,然并无言语,跟着侍卫走了.
“你还是喜欢上了她,”趁着未止喝水的功夫,我面无表情的总结道,“那她呢?看来是没买你的账?”
“你听我继续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回医馆的时候,叶殊醒了,不仅醒了,精神恢复的极好,正倚着阑干,望着朝阳启唇而歌.
清泠泠的歌声,清泠泠得好似水中月,镜中花,又好似惊鸿一瞥.
“你……”未止咳了一声,有些尴尬.
“下次进来时,敲门会使你显得有礼貌些.”歌声戛然而止,嗓音清清冷冷,自是叶殊无误.
“昨日之战如此冒险,以后断不可再如此.”未止望着那袭背影道.
“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再这样了.”回过身,叶殊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一向隐着肃杀的双眸漫不经心扫了过来.
“我觉得你至少说声谢谢……”未止被看得一愣.
“嗯?我已经说过了.”叶殊旁若无人与他擦肩.
“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见?”
“京口我第一次救下你时.”
“……”
未止无言,无奈回过头,却准确的看到了叶殊唇畔,那抹若隐若无却又无比清晰的笑意.
“之后的几个月,我们屡战屡胜,一路走来,深得民心,不日便到了锦州.”我从未止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悲哀.
而我知道锦州往北,就是无尽的草原,那里才是匈奴人该呆的地方.
“锦州易守难攻,我们攻了一个月,分毫未取.”
“那天夜里,她带人没有任何预告的消失了,”未止的声音低沉了许多,看来虽然时隔二十年,这件事带来的悲伤,依旧能够让他难过至此,“几天后,单于死,敌军败,然城头,她被钉在那儿,挫骨扬灰.”
我眼帘微掀:“为何?”
未止默然从袖中抽出一个红稠锦囊来,递与我,我抬手接过,打开锦囊,里面躺着一封书信和一只檀木簪.
信封上,赫然写着,吾兄未止亲启.
寥寥几笔,力透纸背.
我打开粗略看了一眼,陷入沉思.
“我收了她的遗骸,摘下了她平日缀着的木簪,按照她的意愿,将她带回叶家埋葬,”未止脸色淡然,然满目悲愁难掩,“按照她的意愿,我替她穿上大红喜服,盖上红盖头,下葬了.”
“殓葬前,我抱着一袭嫁衣的她,拜天拜地拜祖先,我告诉所有人,她是我的妻.”
“除了她爹,他们都以为我疯了,抱着一个已断气大半月的死人成亲.”
“可这是她的夙愿,也是我的幻想.”
“我得替她,也替自己实现啊……”
生离死别我看得淡了些,听他说到此也仅仅皱了皱眉,不过嘴上仍旧安慰道:“你既已实现梦想,那就得带着她的夙愿好好活下去啊.”
未止喝了口已经凉透了的茶,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时常还会想起与她最后在一起的几个月时光,却是我最开心的时光,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叶殊究竟是什么时候看上这个傻傻的愣头青的,已无从考证,只是神仙眷侣形容他两个,也是配得上的.
风烟起,黄沙扬,战时,他玄衣怒马,长枪在手宛若游龙;她红衣驰风,三尺青锋仿佛惊鸿.几次擦肩几回眸,两厢遥望痴生情.
战止,他处理好伤员便来探她,她安顿好百姓总能遇上他.明眸皓齿,微微一笑,足以倾国倾城,连秋色的肃杀都湮灭的无踪无迹.
偶有夜色凝重,月明如水的时节,或树梢,或崖畔,或高楼,她总喜欢悠悠的哼着歌,哼着那一曲《黍离》,一遍又一遍,歌声清越纯澈.他喜欢坐在身侧听她唱,哪怕一千遍一万遍,他也会听她唱完.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看,你是知我者,还是不知我者?”有一次,她这样问.
望着眼前圆月,未止的双眸深沉若星辉,他默不作声,从后面温柔的抱住她,一手拂过她闪过一丝惊异的眼,低沉的嗓音淡然道:“我愿知你,又不愿知你.”
叶殊缄默不语,良久,她自嘲笑笑:“我自个儿都不知道自己是副什么模样呢.”
耳后传来那不减温存的声音:“我知道就够了.”
向来冷硬的她,终归还是遇到了一个让她不忍冷硬的人.
那人用丝丝点点温暖,感化了她的心.
可她的心,却在也不能如此跳动了.
“待我铲平匈奴,我便娶你过门.”未止信誓旦旦,这又是无数与她相伴的月夜中的其中一夜,第二日,他们便要去攻打锦州了.
她犹豫了片息.
“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未止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发誓.”
戏谑的言语到了嘴巴她却说不出,看她欲言又止,未止以为她还是不信,便又要发毒誓,却在开口之前被一声短促但是清晰的应是打断:“好.”
倒是未止一愣:“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
“真的?”
“真的.”
喜上眉梢,未止向着千古明月一阵欢呼,却不见,叶殊向来透着冰冷肃杀的眼角眉稍漫出丝缕憔悴.
一月后,匈奴灭,锦州破,而佳人一去不复返.
“唉……”将思绪从二十年前放到至今,倒还真有些恍惚,不得不叹韶华易逝,物是人非.
未止摩挲着玉盏,眼帘微垂,隔着淡淡烟云,让人看不透.
任凭我眼神如何犀利的打量他,他不多语.
我夹起茶盏,正欲洒去凉透的茶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蓦的,他忽然低声呢喃,我手上动作顿了一息,不留神茶水洒在了他白衣上,晕开一圈水渍,可他却似不在意的,一如既往呢喃着,“我,还是不知啊……”
我不否认,挥袖将那半盏残茶,似祭奠般的,缓缓洒之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