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一

【蒹葭】

湖波微漾，春光乍泄，落花流水，彼时不大不小湖中亭，载了一病一医一闲三人，略显拥挤.

“谢谢兄长.”默然自床榻间坐起身接过管家安宁手中碗碟，饮着碗中色泽呈褐色的汤药我不寒而栗，深重苦意渗透骨髓.安宁起身理了理青衫，收拾着药箱倒是欠首淡淡一笑:“无妨无妨，凉弟莫过辛劳，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我拭了拭点了点头，冲着这苦得不行的药我也会乖乖保重身体.

“是什么毛病？”一旁暗红问道.

安宁想了想，似是在组织语言:“风寒加上神思忧虑加上五脏淤血加上失血过多导致的体虚多寒……”

“罢了你还是别说了.”暗红扶额.

安宁无言，抽了抽唇角俯身作揖，临走前还嘱咐了句:“药要按时喝.”方行几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补了句:“今个阳光明媚的，也该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我应了声好，顺势打发走了看我热闹的暗红，继而把玩着方才乘着苦药的碗碟，抬头看着帘幕间的熹微阳光，敛目着思.

良久终于放下碗，素指抚平被角，懒散撑着大病未愈的破身子，心说莫负了这大好春光，出去走走罢.

许是我已很久没有出客栈了，街巷阡陌看着都好面生.

画楼的小生新作出的美人图，茶肆的老板爱准备的茶水，街坊之间商人婉转的叫卖，甚至青楼里的花魁唱的新花样，无不增添着这座城的繁华热闹.

可喧闹得过了点，我确是不大喜欢.

于是我只身一人戳在闹市中，不急不慢陇袖寻着一个静谧的茶楼坐坐，也暗中期盼能听听别家说书人说的那些酸的人肉疼的故事，其实也挺好.

忽而前方一骑绝尘而来，一看却是哪家将领带兵凯旋借道而行，路人纷纷躲避让开，我也是知趣闪开，谁知道路中央传来一小童的啼哭，身侧闪过一大娘慌忙要上前抱回自家孩子，然车骑速度颇快，这孩子怕是性命堪忧.

诚然，我偏是个爱管闲事的，扯回那大娘，信手拨开面前挡路的一人，踏着众人一片惊呼，衣袂翩跹点足轻掠顺手抄过那孩子，飞身闪退至路边，勉力放下那孩子，车骑刚巧通过，而我片刻眩晕站立不稳一个踉跄，随即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恍若和煦春风稳稳的扶住了我.

我片刻惊讶，回眸只见个素衣白裳翩翩公子，月白色的外袍下隐着素色道服，墨发三千迎风微乱落到了身前，再看他面容清秀俊朗，肤如凝脂白皙，眉眼分明如画，瞳色浅若寒冰，凉薄唇角微勾，气度凌然若仙.

愣了愣，我连忙跳起来，回身揖礼，还未开口已被那白衣公子微低而压着讪笑的嗓音隔断:“学艺不精，还强逞英雄？”

我心道若不是前两日折腾的大病一场，真实水平比这可高了不少.

心里这么念叨，面上却还是牵出淡淡一抹笑意，温声道:“不才夜某谢过公子.”

此时，身侧忽又“扑通”跪下一人一童，我一惊转身恰是那大娘和刚刚被学艺不精的我救下的孩子.

“谢公子救我小儿之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一边说一边要叩，我连忙丢下那白衣公子先上前扶起那大娘:“大娘您千万别这样，小事一桩哈，小事一桩.”

待那大娘好说歹说终于要了我的住处说是以后好报恩才走了，我扶额回身且见那白衣公子竟然依旧站在一旁，淡笑看着我.

我挑了挑眉，再行一礼:“今日堂下施以援手，夜某谨记，”顿了顿，“就此别过……”

我还未说完，白衣公子却翩然一笑，横在我面前:“夜姑娘，无需客气.”

他语气平静，却不咸不淡突出了夜姑娘三个字.

我默然无言.

扮了两年男子，自知不可能天衣无缝，然瞒天过海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

然而就这样在闹市中被一个毛头小子点破了，我着实有些无法接受.

不觉抬头，秋水眸映秋水，宛若寒辰，隐隐有落梅缤纷，暗藏其中.

我轻咳一声，收回视线，道:“那夜某告辞.”

“怎么，不考虑也问一下在下的姓字和住地？”他继而与我耗着，硬生生挡着我的去路，笑意轻佻，“在下也算是姑娘的恩人吧？”

我眉稍微颦，作势陇袖，而指尖已然多了张符.

他若是再出言不逊我就让他看看我这学艺不精之人的手段何如.

良久，他又不说话了，渐渐收了笑意，像是无声叹息，凉凉道:“罢了，你回去吧.”顿了顿，扫了我广袖一眼，“符菉藏在袖间固然方便，可若是对手的速度比你快，你连符菉都甩不出来的情况下，又该如何呢？”

我动作一滞，指尖微动，符菉收回，于是点头欠身算是打了招面，迅速转身离开.

身后，翩翩白衣公子郎默然无言，许是淡笑许是冷眼，我分明感觉到，被一双清冷的眸子凝望许久，忍不住蓦然回首一望，那人却在熙熙攘攘人海深处半步未离.

我眨了眨眼恍若未见，一低头投入茫茫人海.

回到客栈已然申时三刻，前头店小二风凝方放下别桌客人的酒坛，立刻火急火燎拉着我到后头，只为安宁嘱托的一句按时吃药.

“方才来了客说是要卖故事给咱客栈，要价不高故而叶泽织幻去应付了，你还病着，叶泽问你明日午后那场子要不要他替你？”风凝一面幸灾乐祸盯着我喝苦药，一面忙着手中事物问道.

“不必了，回头我就去看看有什么好的梁子.”皱眉干了这药，缓缓舒出一口气，唇腔里尽是苦味.

“上上个月末那回说的《蒹葭》倒是让人印象深刻回味无穷，不如再说一回？”风凝收了药碗擦拭着桌台笑道.

“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低吟半晌，叩着桌角，那故事的轮廓隐隐约约浮上心头.

才子佳人折子戏，乱世豪杰春秋几何，素来不缺这样的人间佳话，一时未能想起也属正常.

蒹葭之名也着实平淡无奇，情节也不过几个寻常路数，就连姓字也不过取自《蒹葭》中的诗句.

这个话本子原来是这副模样，我上回兴致大发将这故事改了一改，没想到居然收获良多.

如今重拾旧本，我若再改上一笔，说不定能锦上添花.

就算不能添花，但愿也不是画蛇添足.

“明日我便再说一回《蒹葭》，风凝届时可别忘了来听啊.”打定主意，轻笑起身，顺手捻走一块桌案上新鲜出炉供给某桌客人的糖糕，闪身遁了.

“喂给我把糖放下！顺手牵羊非君子！”风凝猛然回过神，杀气腾腾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