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焯老 先生在京师巧遇弟子,心中甚是喜悦,执意邀众位学馆小聚。不巧,张照、李鳝等人早已约定游万寿山,
郑板桥却哪里都不能去,他本想去万寿山看望昔日至交无为上人,可是,通县一姓田的豪绅派人来请他上门作画,要是换了别人,板桥定然不去,只因是张照介绍的,又加之来京师时日久了,手头开销愈来愈吃紧,除了金农日子稍稍好过一些,因为他带了几个工匠来,日日为人篆刻、裱字画,挣得些钱财,才维持开销,其他人个个囊中羞涩,都是不言而已。
板桥央张照、李鳝二人改日再走,等他田府回来,一并结伴去游万寿山,张、李二人应允。
板桥走后,金农便陪老师散心。
金农搀扶着老先生,沿着河堤慢慢往前走,师生多年不见,心头涌起千言万语。金农根本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遇见老师,记得恩师是在武英殿行走,怎么一忽儿成了私塾先生?显然,金农对老师这几年的情况不甚了解,于是问道:金农“先生,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何焯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许久,没说话眼眶就开始湿润了,道:何焯“世道炎凉呀,人有旦夕祸福。”
金农“恩师遭到什么横祸?怎么流落在此地教书?说给学生听听吧。”金农央求道。
何焯停了停,于是便把师生分手后,自己在京师如何托人照管幼女,如何遭到诬陷的事略略地说了一遍。
金农听后十分震惊,怪不得这些年老师音信不通,原来经受了如此磨难。自己功不成名不就,没有经历过官场仕途,原来这些地方是这等的肮脏黑暗。恩师才高八斗,学识渊博,却落到这步田地,看来,人生在世不可为官,倒不如闲居田园清闲自在,省去许多麻烦。
金农想转个话题,免得老师伤心,又问:金农“学生回忆起当年先生教授的情景,历历在目,不知先生的那些文献墨宝现在是否还在身边,学生好想重蕴几遍。”
何焯的心情变得越发沉重,这些往事金农不提不要紧,提起来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这些藏书是自己多年的心血,朝廷派人抄家,没几天便付之一炬,抄的抄了,拿的被拿了,就为八阿哥的冤事,变故那么快。何焯没有正面回答,心里默默的祈祷着,只愿苍天有眼,哪一天能清洗骂名,昭雪平反,所有被抄的藏书物归原主。
金农见先生没有说话,以为老人家累了,在一家打金铺的门前坐下来。
何焯喘了口气,说:何焯“公子不要再呼我先生了,以公子的才学,早已在为师之上,不知公子这些年前程如何。”
金农拭去桌子上的灰尘,先请先生坐下,然后,将自己怎样流落江南数省,又如何来京师打探仕途的情形一一说了一遍。最后,恳求恩师指点迷津。
何焯听了,长长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自己坎坷一生,门下的弟子也是这般,难道这是苍天所定?他站起来,哆哆嗦嗦从怀中摸出一摞黄裱卷,说:何焯“这是我新作的《道古录》,为师的要说的也就在其中了。”
金农翻身拜倒,毕恭毕敬接过。
何焯扶起金农,陷入沉思,眼前的公子已华发初生,额头已刻上皱纹,却还是布衣一身。想起当年读书时,约莫八、九岁年纪,记得一回偷了家里好已吊钱,与小伙伴们在街铺上一刻功夫就画得精光,回去被重重地责了一顿。长大后一直如此,得了个“善财童子”的浑号。
何焯回过神来,语重心长地说:何焯“谢公子记得老朽,恕我直言,依我看来,跻身官场倒不如栖身田园,古人都有范例,东山种豆,南山收瓜何其不好?官场仕途何等险恶,伴君如伴虎,有福就有祸,一旦失足,人头落地。隐身田园,平平而过,一生清净,岂不妙哉?”
金农听得入迷,想起自己已近五十,何等的艰辛,而今仍然布衣一身,罢!罢!罢!什么功名不功名,恩师的心事和自己如出一辙。此刻,金农心里像打破了五味瓶一样,什么滋味都有,满腹归意油然而生。
金农从肩上取下褡裢,抖出一些铜钱和碎银子,说:金农“我等不日将要返回,先生这等清苦,这些零钱请您收下,以补贴生活之用。”
何焯慌忙推辞:何焯“我怎么能接受公子的资助呢,你们回返也还有不少开销,老朽万万不能从命。”
金农落下眼泪:金农“学生早已心灰意冷,再也无心图取功名,往后也就没有多少花销了,先生一定要收下,就算晚辈聊表寸心。先生若是不收,学生一辈子后悔。”
何焯也有些动情,许多年过去了,想不到金农还是这样,为人总是那么大方,他揉揉昏花的眼睛,推心置腹地说:何焯“谢过公子,不过,老朽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金农连忙说:金农“请恩师指点,学生一定洗耳恭听。”
何焯“光阴如梳,公子转眼也就老了,还得多为日后作些打算,平日里得有些积蓄。切记,切记!”
金农“先生所言极是,学生记住了。”金农有个嗜好,有钱就花光,没有了再说,所以,他朋友特多,郑板桥最喜欢他,总是说‘扬州只有金农好’,此刻何焯说这番话恐怕就是这个意思。只可惜金农没有全部记住老师的话,导致晚年生活非常清苦,膝下又无儿女侍奉,终日靠买画糊口,此是后话。
却说郑板桥雇了一辆马车,颠颠簸簸向东走了几个时辰才到通县,按照前日来人指点边走边防,好不容易才寻到田府。听旁人说,这田府主人叫做田二理,官宦人家,读过几天书,喜好对楹联,据说这官位是使钱捐来的,不知是真是假,郑板桥倒想见识一下。
刚进门,一个门丁便迎头拦住,派头十足地问道:“喂,喂,干什么的?不要瞎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罢,直把板桥往后推,这人力气特大,差点把板桥掀个后仰。
板桥细看,此人个头不高,但却粗壮,两只胳膊与腿同粗,全身黝黑,一双眼睛像两个铜铃。看着家丁凶神恶煞的样子,板桥也不计较,道:郑板桥“是你家老爷请我来的。”
门丁细看板桥,将信将疑,道:“我家老爷结交的都是斯文人,你要找老爷,先作首诗来听听,否则,不能放你进去。”
板桥觉得好笑,这等粗人竟然也还要听诗,只怕随便说几句你也不懂。真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仆人。郑板桥”于是说道:“出题吧”
想不到这人还真有些点子,粗中有细,他一扭头看见门房里烤火盆架上,水壶正"突突"地冒气,就指着水壶说:"就以这个为题吧!"郑板桥想都没想,随口吟道:郑板桥
嘴尖腹大架儿高。
才得温饱便自嚎。
笑尔不堪容大物。
二三寸水起波涛。
门丁细想,这诗倒是好听,怎么好像在讽刺我?正待拦阻,板桥早已拐进大厅。老爷得报,迎候出来。
这几日,田老爷一直在家中等候,这郑板桥怎么这般难请?忽听外面人语,像是咏诗之声,知是客人来了。见门丁在阻拦,喝到:田老爷“张傻儿休得无礼,此乃我请的客人扬州才子郑板桥先生。”
不知何故,郑板桥是江苏兴化人,来到京师,别人都道他扬州人。
板桥细看,眼前是一位比自己年龄稍长、大腹便便、光头闪亮、满脸笑容、有几分绅士风度的人,先前的印象一扫光,顿时生出几分好感。
田老爷见板桥器宇不凡,心中也早已有几分喜欢,作揖道:田老爷“有劳名士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郑板桥“幸会,幸会!”板桥回礼,两人一见如故,挽手入座。
田老爷“先生不要见怪,我这门丁是个蠢物,猪狗一般,一天得吃几升米,办事啥也不成,谁养得起?早晚叫他滚蛋。”田老爷悻悻道。
这田老爷虽说非功名入仕,但在官场混久了,也学得几分礼数,第一嗜好是吟诗作对,怎奈自己胸中墨水有限,常常驴头不对马嘴,被人笑话。他后悔自己年少时没给孔夫子叩几个头,对文雅之士很敬重,中堂上常供奉着孔子牌位,出门也把自己打扮成一幅儒雅相,这一来,旁人又说他虚伪。
田老爷谈笑一番,为了显示自己,不让板桥小瞧,咏出一首打油诗,道:
言对青山亲不亲
二人土上说原因
三人骑牛牛无角
草木林中有一人
板桥听了,知道田老爷在考他,稍加思索,便知道此段并非诗文,一字谜而已,说的是:”请坐奉茶”四个字。板桥端起茶盏:“谢老爷赐茶。”便慢慢品起茶来。
田老爷大笑:田老爷“先生果然奇才,果然奇才!”。
板桥抿了一口茶,和道:郑板桥
上川下川川连川
上山下山山连山
四个口字口对口
两个王字颠打颠
田老爷先是满面春风,慢慢地,笑意收敛了。思索了良久,然后手一挥,又乐了:田老爷“先生风趣,先生风趣也,这不是狗上山吗,川喻狗爪,山比狗毛,再恰当不过了,哈哈……”
板桥差点把一口茶喷出来,道;郑板桥“此谜也是字谜,不打一物。”
田老爷不得其解,抱拳道:田老爷“请教先生。”
板桥道:郑板桥“冒犯老爷高姓了,乃是一个‘田’字”
田老爷如梦初醒,心头掠过几分不悦。于是找了个台阶,道:田老爷“老身才疏学浅,让先生笑话了。闲话少叙,闲话少叙-------- 请作画吧。”
按照田老爷要求,板桥画了一幅南山不老松,盖上“ 丙辰进士 ”红戳,田老爷左看看,右端详,越看越满意。大呼张傻儿搬走写字台,把没有装裱的画挂上先欣赏欣赏。
张傻儿搬着桌子,一不小心,“咣当”一声,撞到了墙边的花瓶,瓶儿成了三瓣。
田老爷大惊,咆哮道:田老爷“瞎了眼的东西,这是我花十两银子刚从外面淘回来的,你赔!”
门丁一时呆了,不知所措。
田老爷脸色铁青,暴跳如雷:田老爷“家法伺候!看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以后长不长眼。”
管家拿着木棒过来,板桥慌忙拦住,向田老爷拱手道:郑板桥“老爷息怒,这事与我作画有关,饶了他吧,我替他赔了,老爷的赏钱我不要了,够吧?”
田老爷这才平息下来,又道:田老爷“没正家法,便宜了这厮,他牛肠马肚,吃的多,办事无鸟用,谁养得起?滚蛋吧!”
张傻儿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不吭,直到田老爷要他滚蛋,才抬起头慢慢往外走。
板桥想,这张姓门丁可能在这府上伺候多时了,咋说走就走?应该算个工钱吧,见田老爷没这意思,赶上一步,摸出剩下的几两银子,道:郑板桥“今日是我连累了你,拿上这些钱自谋生路去吧。”张傻儿眼里滚出两颗泪,感激地看了看板桥,头也不回走了。
板桥自认倒霉,离了田家,心里老惦记着游万寿山的事,依旧雇了马车,一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