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秋风裹着桂花香钻进教室,我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前排的周妄忽然转过身,校服领口松了两颗纽扣,露出喉结下方那颗浅褐色的痣——她最近总在走神时盯着那颗痣发呆,像盯着课本里夹着的杏花瓣标本,藏着说不出口的秘密。
“许念,借橡皮。”他的指尖敲了敲她的课桌,钢笔在草稿纸上画出歪扭的抛物线。我慌忙递过去的橡皮上还沾着半片修正带,他接过去时故意在我掌心挠了挠,惹来我耳尖爆红的瞪视。
最近的周妄格外反常。比如昨天放学时,他忽然把我的书包抢过去甩在肩上:“顺路,带你去个地方。”不等我拒绝就大步流星往前走,校服外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腰上若隐若现的青色印记——她现在知道那不是钢笔水,而是他初二时和人打架留下的疤。
他们穿过三条街,停在巷口的老槐树底下。卖糖炒栗子的老爷爷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甜香里,周妄忽然弯腰替她系紧围巾:“傻子,领口漏风。”他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指尖笨拙地绕着围巾尾端打转,像在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看!”他忽然指向二楼窗台。我仰头时,看见瓷盆里的杏树幼苗在夕阳里舒展新叶,叶片边缘泛着嫩红,像他耳尖每次凑近时的颜色。“去年捡的核,”他踢着脚边的石子,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槐树叶,“听说杏花巷要拆了,就种在这里。”
我忽然想起上周值日生打扫时,他蹲在教室后墙用粉笔描什么。等所有人走光后,我才发现是株未开的杏花,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等春天来了,给你看真花。”此刻晚风掀起他的刘海,她看见他后颈的碎发里沾着片槐树叶,鬼使神差地伸手替他摘下。
“许念,其实我……”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教导主任的电话催他回去填转学申请表,他攥着手机的指节发白,喉结滚动着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里写:“他眼里有片未说完的海,而我是永远猜不透潮汐的岸。”
转折出现在周五的暴雨夜。我抱着作业本跑向办公室时,看见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周妄正把校服外套披在个女生肩上。那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上周还在艺术节上弹过钢琴。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落,在地面砸出细小的水花,他说话时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极了平时对我笑的模样。
“许念?”身后传来同桌的声音,“发什么呆呢,教导主任叫你。”我慌忙转身,作业本却散落在地。弯腰捡拾时,看见周妄的运动鞋从楼梯间走出来,鞋头的凹痕里嵌着片湿漉漉的花瓣——不是杏花,是文艺委员发间的茉莉。
整个周末我都在躲着周妄。周一早读课时,他的课桌里忽然多了袋糖炒栗子,还附着张便利贴:“巷口老爷爷说,栗子要趁热吃。”她捏着栗子壳的手发颤,想起暴雨夜看见的画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上课铃响,她才发现栗子底下压着张照片——是去年春天的杏花巷,她蹲在老杏树下背书,而镜头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正举着手机对着我。
“许念,起来回答问题。”数学老师的声音让她猛地站起,撞得椅子发出声响。周妄回头看她,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情绪。我盯着黑板上的函数图像,忽然想起他教我解题时,指尖在草稿纸上画的辅助线,像道温柔的光,曾照亮我昏沉的早八课。
午休时我独自去天台,却撞见周妄靠在栏杆上抽烟。尼古丁的味道混着雨水的腥甜,他看见我时慌忙把烟掐灭在水泥地上,火星溅在他手腕的旧疤上,像朵转瞬即逝的小杏花。“不是说戒了吗?”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沉默许久,从裤兜掏出个铁盒递给她。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戒烟糖,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电影票根——是《灌篮高手》的首映场,日期是April 5。“那年在杏花巷,”他踢着地上的空易拉罐,“你说流川枫像我,我就去看了。”
风掀起他的衬衫下摆,我看见他后腰的疤上有道新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记忆突然闪回暴雨夜,文艺委员的雨伞骨尖泛着冷光。“你和她……”我的话卡在喉咙里,却看见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那天在楼梯间,”他的声音混着天台外的雨声,“她问我借伞,因为她知道我每天都带着两把。”他从口袋里掏出把蓝色的折叠伞,正是许念上周丢在教室的那把。“一把给你,”他把伞塞进她手里,“一把备用。”
我忽然想起每天放学时,他的书包侧袋里总鼓着什么。此刻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他们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彼此慌乱的眉眼。远处传来上课铃,他忽然凑近她耳边,呼吸灼热:“许念,我转学不是因为打架,是因为……”
“周妄!教导主任找你!”楼下传来值日生的喊声。他闭了闭眼,喉结重重滚动,最后只是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尖停在她眉梢:“等我把转学的事处理好,就告诉你。”说完便跑向楼梯口,背影在雨幕里渐渐模糊。
我攥着那把蓝色雨伞回到教室,发现课桌里多了个纸袋。打开时,里面是盒新的鼻炎喷雾,还有片用保鲜膜裹着的新鲜杏花瓣。便利贴上的字迹比上次更潦草,最后那个句号洇开更大的墨渍:“杏花巷的树要移到学校花园了,明天带你去看。”
我摸着花瓣上的露水,忽然想起他课本里的那句话。原来在她看不见的时光里,他早已把她的每个片段都写成了诗。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他的课桌上投下光斑。我看见他留在草稿本上的半首诗,字迹被橡皮擦过又重写:
“你是我藏在戒烟糖里的甜,
是暴雨天第二把伞的执念,
是春风吹过时,
没敢说出口的——
那句永远。”
走廊尽头传来他的脚步声,带着点急切的慌乱。我慌忙把花瓣夹进课本,抬头时撞上他略带紧张的目光。他校服前襟沾着片槐树叶,我伸手替他摘下,指尖停在他喉结下方的痣上:“周妄,其实我……”
上课铃突然响起,打断了我的话。他望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颗戒烟糖塞进我手里:“先上课,放学带你去看杏花。”转身时,他的校服后领又歪了半边,露出那道新的红痕——我终于看清,那是道细长的划痕,形状像极了杏花的花瓣。
后来我才知道,那道疤是他替她挡下掉落的花盆时划的。那天我在教学楼前背书,没注意到楼上松动的花盆。而他,像道突然出现的光,用自己的后背替我挡住了危险。就像此刻她望着他的侧脸,忽然明白:有些喜欢,早就藏在风里,藏在每片飘落的杏花里,藏在每个偷偷注视的目光里,只等时光轻轻掀开,那层最温柔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