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桂花香总让我想起母亲。她生前最爱在阳台摆桂花盆栽,说香气能盖住父亲酒瓶的味道。那时我总躲在她身后写作业,看她用银簪别起碎发,簪尾的铃兰坠子轻晃,像极了周妄校服上的金属纽扣。
父亲的酒瓶砸在玄关的那晚,我正蹲在厨房给母亲热中药。瓷碗碎在瓷砖上的声音,混着他醉醺醺的骂咧,像根生锈的钉子钉进太阳穴。我攥着碎瓷片往医院跑时,掌心的血滴在急诊室走廊,洇成母亲临终前床单上的梅花图案——后来周妄替我处理伤口,用创可贴盖住结痂的血痕,说:“许念,你的手该用来握钢笔,不是捡碎玻璃。”
我始终记得那个暴雨夜。父亲又在客厅摔酒瓶,我抱着书包躲进楼梯间,蜷在角落数台阶上的水痕。第七滴雨珠落下时,周妄的运动鞋突然出现在视线里。他没打伞,校服浸得透湿,发梢滴下的水砸在我手背,比父亲的掌心温度低很多。
“给你的。”他往我怀里塞了个纸袋就跑。里面是袋未拆封的创可贴,还有盒温着的小米粥。我后来才知道,他在便利店蹲到打烊,求老板热了三遍粥,怕凉了胃。那时我们还不熟,他总坐在前排用圆珠笔敲我课桌,借橡皮时故意在我掌心画小太阳。
真正让我心动的,是初二那年的家长会。父亲醉醺醺撞进教室,把班主任的茶杯扫到地上,瓷片划伤了我的膝盖。我躲在操场角落哭,周妄突然翻墙进来,裤腿沾着墙外野蔷薇的刺。他从书包里掏出袋冰敷贴,说是从校医室“顺”的,其实后来我看见他胳膊上有道抓痕——是和校医室老师争执时留下的。
“许念,你看。”他忽然指向教学楼顶。夕阳把云层染成橘子汽水色,鸽子群掠过天台,翅膀镀着金边。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在风里沙沙响:“以后家长会我来当你家长,我保证不喝酒,不摔杯子。”
我攥着糖纸的手发抖。他不知道,我闻见他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像极了母亲生前用的那款。那时我总以为,父亲害死了母亲——他醉酒晚归的夜里,母亲总捂着心口说胸闷,直到救护车红灯刺破黑夜,他都没回来。
上周整理母亲遗物,我在樟木箱底发现张诊断书。“心肌劳损”的字迹被泪水晕开,落款日期是父亲出差的那天。原来她发病时,身边只有我这个吓得发抖的十三岁女孩。我抱着诊断书在衣柜里哭到缺氧,直到周妄翻墙进阳台,手里攥着袋刚炒好的糖栗子。
“巷口老爷爷说,栗子能暖手。”他把栗子塞进我怀里,指尖触到我湿润的睫毛。我没告诉他,我哭是因为突然明白,母亲的死或许和父亲无关。但那些被酒瓶砸烂的夜晚,那些在楼梯间过夜的清晨,那些闻着酒精味写作业的时光,该怎么原谅?
周妄最近总在课间塞给我小纸条。“数学错题本第三页有解析”“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有阳光”“你的鼻炎药该换了”。今天他塞给我的纸条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杏花,花芯里写:“明天下午四点,天台见。”
此刻我站在天台,攥着母亲的铃兰发簪。风掀起校服裙摆,露出膝盖上淡色的疤。周妄出现时抱着个纸箱,里面是几株带土的杏树苗。“从杏花巷移来的,”他裤腿沾着泥土,额角有汗,“听说你喜欢杏花。”
我想起去年春天,他在教室后墙画的那朵杏花。那时我不知道,他每天绕路三条街,只为陪我走过种满杏树的巷子。他总说“顺路”,其实他的家在相反方向。
“许念,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他忽然蹲下来,替我系紧被风吹散的鞋带。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我鞋面,像道温暖的围墙。他的指尖在鞋带末端打了个蝴蝶结,抬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你母亲去世那晚,我看见你父亲了。”
我浑身血液凝固。风突然变得尖锐,卷着沙粒刮过脸颊。他伸手替我挡住风,掌心的茧擦过我眼角:“他在巷口的便利店买解酒药,结账时摔碎了酒瓶。我帮他捡玻璃,他说‘我女儿最怕吵’……”
纸箱里的杏树苗突然晃了晃,片嫩叶落在我手背。记忆突然闪回那个雨夜:我在急诊室门口发愣,父亲浑身酒气冲进来,手里攥着个破塑料袋,里面是支摔裂的解酒药瓶。他跪在母亲床边哭,酒瓶碎片扎进膝盖,血渗进白大褂下摆,像朵开败的花。
“许念,他不是故意的。”周妄的声音像片羽毛,轻轻落在心尖。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里面是我遗失的铃兰发簪——簪尾的珠子裂了道缝,他用金粉细细补过。“那天你在医院走廊哭,发簪掉在我脚边。”
眼泪突然决堤。我想起父亲最近总在厨房熬小米粥,把酒瓶锁进柜子最上层,清晨出门前会在我书桌上放盒牛奶。原来他一直在赎罪,用笨拙的方式,像周妄藏在糖纸里的关心,像杏花巷里偷偷栽种的春天。
周妄掏出块戒烟糖塞进我嘴里,甜橙味在舌尖炸开。他的校服后领又歪了,露出后腰那道新的划痕——我终于看清,那是他替我挡花盆时,被铁锈划开的伤口。“疼吗?”我伸手触碰那道疤,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不疼。”他的拇指擦过我眼角的泪,“但你哭的时候,这里疼。”他指尖点了点自己心口,耳尖红得像杏花巷的夕阳。远处传来放学铃,他忽然把我拽进怀里,下巴抵着我发顶:“许念,我喜欢你。从看见你在杏花巷背书的那天起,就喜欢你。”
风停了,杏树苗的嫩叶轻轻颤动。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母亲临终前监护仪的声响。原来有些喜欢,早就在岁月里生了根——在他替我捡碎玻璃时,在他热了三遍的小米粥里,在他藏起的第二把雨伞中。
“周妄,”我攥紧他校服前襟,闻见他身上的肥皂味混着汗气,“我也喜欢你。”
他浑身僵硬,良久才轻轻回抱我。纸箱里的杏树苗蹭过我们膝盖,我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和我的渐渐重合。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天台地面,像两棵挨在一起的小树苗,根须在泥土里悄悄缠绕。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囡囡,今晚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早点回家。”我看着消息笑了,眼泪却又落下来。周妄替我擦泪,指尖扫过我唇畔的戒烟糖:“怎么又哭?”
“因为……”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睫毛上沾着片杏花般的晚霞,“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拥有了星星。”
他笑了,眼睛弯成我熟悉的弧度。远处的杏花巷传来推土机的声响,但我们怀里的杏树苗正在晚风里舒展新芽。有些伤口会结痂,有些误会会澄清,有些喜欢会在裂缝里开出花来——就像此刻,他指缝间漏下的星光,正在轻轻拥抱我破碎又重生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