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我攥着周妄塞给我的蓝色雨伞站在校门口,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书包侧袋里的鼻炎喷雾硌着掌心,想起今早他把药塞进我课桌时说:“药店阿姨说这款不含激素。”瓶身上果然贴着便利贴,用铅笔写着“每日两次,饭后喷”,字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
父亲的摩托车停在巷口,排气管突突响着吞云吐雾。他最近总在这条街徘徊,像是怕我突然消失。“上车吧,糖醋排骨快凉了。”他不敢看我,盯着地面的水洼搓搓手,指节泛着常年握酒瓶的青白。我注意到他换了新皮手套,是我去年随口提过的深棕色。
厨房飘来的香味混着消毒水味。父亲的膝盖缠着纱布——上周他搬酒瓶时摔了一跤,却骗我说是“擦油烟机碰的”。我蹲在橱柜前找碗筷,看见最底层藏着个铁盒,边缘露出泛黄的信纸,落款是“念念收”。
“吃饭了。”他的声音惊得我碰倒酱油瓶。深褐色液体在瓷砖上蜿蜒,像极了母亲去世那晚的血迹。父亲慌忙拿抹布擦,手腕上的疤痕在蒸汽里若隐若现——那是他年轻时做工被机器划伤的,母亲总说这道疤像条歪歪扭扭的河,隔开了他的前半生和我们的后半生。
饭桌上的排骨炖得很烂,入口即化。父亲往我碗里夹了三块,自己却只啃馒头。我盯着他鬓角的白发,想起周妄说的那个雨夜:他蹲在便利店帮父亲捡碎玻璃,听他说“我女儿最怕吵”。原来那些被我恨了三年的夜晚,他其实是在买解酒药,想让自己清醒点,想做个不吓哭女儿的父亲。
“学校……还行吗?”他突然开口,筷子在碗沿敲出细碎的响。我看见他袖口露出半片创可贴,和周妄给我的是同一个牌子。“周妄……是个好小子。”他又说,耳朵红得像我课本里的杏花瓣标本。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慌忙低头扒饭,却把米饭送进鼻子里。这个在我记忆里只会摔酒瓶的男人,此刻像个笨拙的少年,努力想走进女儿的世界。我想起母亲的诊断书,想起樟木箱底那叠未拆封的道歉信,信纸边缘有被泪水泡皱的痕迹,每封开头都是:“囡囡,爸爸对不起你……”
晚饭后我躲进房间,翻出那叠信。最新的一封写在搬家前一天:“巷子要拆了,爸爸把你妈种的桂花树移到了阳台。医生说我戒了酒,记性会好起来……”字迹中途断了,最后那个句号洇成小团墨渍,像他每次想和我说话时,突然卡住的喉咙。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摸到口袋里的戒烟糖,甜橙味在指尖晕开。周妄说过,戒烟糖的包装纸能折星星。我找出剪刀和胶水,在台灯下把糖纸一张张叠成小星星,玻璃瓶渐渐装满时,听见父亲在客厅打电话:“医生,我保证滴酒不沾……对,我女儿说要考医学院,以后给人看病……”
凌晨三点,我被雷声惊醒。父亲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暖黄的光。我凑近时,看见他坐在床上,手里捧着本相册——是我满月时拍的,母亲抱着我笑,他站在旁边手足无措,领带歪得像条扭曲的蛇。
“对不起,阿琴。”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终于敢碰念念的东西了,你看,她小时候多喜欢抓我的手指……”我攥着门把手的手发抖,看见他指尖抚过照片上我的脸,像在触碰易碎的梦境。
第二天清晨,父亲在玄关放了袋热乎的包子。纸袋上歪歪扭扭写着:“牛肉馅,别沾醋。”他记得我不吃醋,却忘了母亲生前总说吃醋能开胃。我咬着包子往学校走,看见巷口的老槐树被风吹得簌簌响,想起周妄替我系围巾时,指尖绕着毛线尾端打转的模样。
“许念!”他在校门口等我,头发被雨水淋得贴在额角。他伸手替我整理书包带,指腹擦过我耳垂:“鼻炎药喷了吗?”我点头,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香,是我家阳台常晒的那种味道。
课间他又塞给我纸条:“图书馆后墙有惊喜。”我抱着作业本找过去,发现墙根种着几株小雏菊,用易拉罐当花盆,泥土里插着块木牌:“给怕黑的许念,雏菊会发光。”其实是他在罐子里贴了荧光贴纸,夕阳下像撒了把碎星星。
“喜欢吗?”他不知何时出现,手里沾着泥土。我看见他校服袖口破了个洞,露出手腕上的旧疤——那是替我挡花盆时留的。“喜欢。”我说,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想起他替我捡碎玻璃的那个夜晚,他的手也是这样粗粝却温暖。
放学时暴雨倾盆,周妄的两把伞都给了请假的同学。“躲我衣服里。”他把校服脱下来罩住我们,胳膊环着我的肩膀,跑过积水的操场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我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和雨声混在一起,像首笨拙却热烈的进行曲。
路过便利店时,他忽然刹住脚步:“等我。”再出来时手里多了盒热牛奶,吸管已经插好:“温的,治胃寒。”我想起父亲昨晚的电话,想起他藏在铁盒里的道歉信,忽然踮脚替周妄擦掉脸上的雨水:“周妄,谢谢你。”
他愣住,耳尖迅速泛红。牛奶盒在手里发出轻微的褶皱声,他忽然别过脸:“谢什么,你是我……”话没说完,便利店老板探出头:“小情侣别挡门啊!”我们同时后退半步,却撞在对方怀里,牛奶洒在他校服上,晕开片淡淡的白。
“其实我……”我们同时开口。雨声突然变大,盖过了彼此的声音。周妄笑了,从口袋里摸出颗戒烟糖塞进我嘴里:“先回家,别让叔叔等急了。”他替我拦了辆出租车,自己转身冲进雨里,背影很快被暮色吞没。
家里亮着灯,父亲在阳台侍弄桂花树。他没穿围裙,毛衣上沾着泥土,却小心地给每片叶子喷水,像在照顾易碎的珍宝。“周妄这孩子……”他忽然开口,“上次帮我搬花盆,手都磨破了。”
我愣在玄关,想起周妄后腰的新划痕,原来不是花盆划的,是替我父亲搬重物时蹭的。父亲转身时,我看见他裤腿沾着荧光绿的泥土——和图书馆后墙的雏菊泥土一个颜色。原来那些小雏菊,是他和周妄一起种的。
“念念,”父亲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这是给你的。”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我看见落款日期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七天,信纸中间有片 dried 的桂花,叶脉里藏着经年的泪水。
“爸爸对不起你,那天我不是去喝酒,是去给你买退烧药……你妈发病时,我刚走到药店门口……”后面的字迹被泪水模糊,我攥着信纸的手发抖,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临终前,床头柜上会有盒未拆封的退烧药,包装上还有父亲潦草的字迹:“念念乖,病好了爸爸带你去公园。”
父亲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爬上桂花树,在他白发上撒了把碎银。我想起周妄说的话:“有些误会像暴雨,总会停的。”此刻我终于敢伸手抱住父亲,像抱住迟来三年的春天。
“爸,”我把脸埋在他毛衣里,闻到洗衣液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我们一起给妈妈写封信吧。”他浑身僵硬,良久才轻轻回抱我,下巴抵着我发顶,像周妄抱我时那样小心翼翼。
阳台上的桂花正在盛开,香气盖过了记忆里的酒精味。我听见父亲在我耳边轻轻说:“好。”月光穿过窗棂,在信纸上投下温柔的影子,像母亲当年别在发间的铃兰坠子,轻轻晃动,晃开了积尘的时光,晃来了久别重逢的星光。
周妄的消息在这时发来:“星星装满瓶子了吗?”我看着窗台上的玻璃瓶,里面的糖纸星星正被月光镀上金边。“装满了。”我打字时,父亲探过头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瓶子:“真好看。”
手机震动,周妄发来张照片:他站在杏花巷的废墟前,怀里抱着新移种的杏树苗,身后的天空裂开道缝,露出淡紫色的晚霞。他的短信写:“春天要来了,许念。”
我望向父亲,他正对着母亲的照片微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星光。窗外的夜风带来桂花的甜香,混着周妄身上的肥皂味,还有父亲毛衣里的阳光味。原来破碎的星光终会重聚,只要有人愿意在暗夜里,为你种下整片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