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兹拉尔》

：约瑟夫

深褐色线条错杂横陈，颜料于画布上恣意晕染，绀蓝与赭红相互冲撞角逐至被迫混合，胡乱铺陈的肮脏色调泄露三分讥诮。半开阖的颚骨被仔细描摹，光影仿佛注入凝胶般缓慢流动直至停滞。漂白的细线蠕动着蛇似的身躯扭缠一团，犹如方才钻入颅内的钝痛一般地、谑笑着扯断了杂糅混乱的思绪，溶入我手持的笔刷落下的晦涩阴影之中：

战争的影子于一八三零年的上空盘旋着——革命之号角响起的地方，暴乱亦如影随形。风烟卷拢了硝尘到我的视野中去，粗砾扑朔碾磨裸露的干涩的皮肤，扬尘踩着我的脚印亦步亦趋。轻呼出浊息以牵正几欲脱轨的神经，视线上移，他身后的长明灯于温热吐息中惧颤明灭，光线层层销铄后复纷洒于他的发顶。我看见一只枯瘦如朽叶的蝴蝶覆遮了他流转宽慰的眼眸，轻飘飘地、吹落在他的额骨上。

-约瑟夫！

枪声轰响。

胞弟最后那声呼喊时至今日仍是一遍遍震颤了我的耳膜，攫取悔恨与憎恶浇灌了一枚伏蛰于我肋骨下方的、丑陋的种子。它发芽，颤巍巍地堵塞住青紫色的经络，顺沿背后铮硬的脊柱攀缘而上，绕过起伏的胸膛直抵脑髓。它生长，尖刺搠穿了肺叶里去，茎杆扭拤了脖颈中来，枝叶蔓伸入我盛满了苦厄的头颅，根茎通往夜夜反复纠缠我的梦魇。

浓腻的黑暗将我尽数吞没，那诘屈冗杂的梦境之中，我分明看见——深蓝的光影交错重叠，指节掐上亡弟的咽喉不断收攥，枯瘦的蝴蝶于漩涡彼端盘旋翩跹。无法看清面孔，无法感知其身躯存在，他隐匿入醇黑，将我与倒下的身体留给阒寂作伴。我于厌恨中放了一把火，烫灼了散落一地的或是红或是白的布料，这咒狱连罅隙都漫溢焦土之息。

苦痛燃作一抔白灰，悉心沤养了罪恶的花。它倚斜的茎枝将我分割为二，一半留在枪响的时刻不断循环重复，将恐惧紧扼于剧烈跳动直至过载的心脏，钢筋铁骨的牢笼困缚住我的躯体，企图将我绞死在遐远往昔的炮火声声中；一半由恶种牵制，眉骨里藏进病翳，指腕上沉了铁铅，身体由下至上拆分成数块，复碾屑埋入它扎根的泥土。它吞食了我的心脏，用黏腻着血肉的花苞顶破我的左眼球蔓出，而我透过空洞眼眶中向外窥探，深蓝玫瑰下仅余颓骸败骨吱呀倾侧，摇摇欲坠。

约瑟夫。它口吻肃穆庄严呼唤着我的名，声调却似老友那般狎昵。它用裹覆了甜腻糖衣般的声调唆使我，教我把仅剩的灵魂交予它，而交换则是亡弟的救赎。

我说。我曾发誓永不会去学习如何谦卑地放下我的刀刃，永不会明白如何卑躬屈膝地讨好他人，永不对他人背叛自己抑或对方是上帝，我宁愿踏足地狱终生闻嗅冥土的气息。干瘪的口唇无声翕动着，漏风喉管拖拽出啃啃擦擦的破碎颤息，安巢的鸦雀于空荡胸腔中喑喑嘶鸣。我说——

“我发誓我会用尽一切找回他，找回我在那场战争中失去的一切，但不是用我的灵魂。”

因此我于唇齿间嚼碎了边缘者的哭诉与祷告，且将枯骨交付与永眠的泥淖。

然后我将逃往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