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仆役名叫王五。在沈千澜精准道出他隐疾的震撼与恐惧下,他与同伴李四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乱葬岗里爬出来的,不是索命的女鬼,就是能通灵的妖人。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这等小人物能招惹的。
“你……你真能治?”王五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膝盖处的隐痛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
沈千澜借着他们的力,从土坑中站起,身形虽依旧狼狈摇晃,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她脸上污泥斑驳,唯有一双异瞳清亮逼人。“信,便带我走,给我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不信,”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遭的尸骸,语气平淡无波,“我留于此地,与它们作伴,而你的腿疾,将伴你终身,直至瘫痪在床。”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王五的犹豫。瘫痪的恐惧远胜于对未知的畏惧。“我信!姑娘,请跟我们来!”
于是,沈千澜没有像前世那样被粗暴地拖拽回去,而是被两人近乎“请”回了那辆前往教坊司的、散发着劣质脂粉与霉味的青篷马车。
马车辘辘,驶离了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乱葬岗,驶向另一个不见刀光剑影,却同样吃人的战场。
教坊司,风雅其表,腌臜其里。
她被带到一个负责管理新来女子的管事嬷嬷面前。那嬷嬷姓钱,四十上下年纪,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绸衫,面容刻板,眼神精明得像算盘珠子,打量沈千澜的目光,如同评估一件略有瑕疵的货物。
“模样底子倒是不差,就是这身子骨太弱,一身腥臭。”钱嬷嬷用帕子掩了掩鼻,语气冷淡,“既然王五替你作了保,就先留下吧。洗干净了,跟着新来的丫头们一起学规矩。若是个不开窍的,或惹是生非的,乱葬岗怎么出来的,嬷嬷我还能怎么把你送回去!”
沈千澜垂首敛目,做出温顺姿态:“是,嬷嬷。”在她低头的瞬间,左眼余光不经意间扫过钱嬷嬷扶着桌面的手。
刹那间,一些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深夜里,钱嬷嬷偷偷将一小包金银首饰塞进墙角的砖缝,动作鬼祟;白日里,她对着一位更高阶的女官谄媚赔笑,转头却对下等婢女颐指气使;还有……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痰中带着血丝……
沈千澜心中了然。贪财,欺下媚上,以及……身有暗疾,肺腑有损。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她悄然拾起,藏于心中。她知道,在这个地方,信息就是力量,就是活下去的资本。
她被分到一个拥挤潮湿的下房,与七八个同样命运悲惨的少女挤在一起。冷水冲洗掉身上的污泥,露出原本白皙却布满细小伤痕的肌肤。换上的粗布衣裙磨得皮肤生疼,但她毫不在意。
接下来的几天,是枯燥而严苛的“规矩”训练。行走坐卧,言谈举止,乃至一个眼神,都有严格的规定。稍有差错,戒尺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沈千澜凭借前世记忆和远超常人的心智,学得飞快。但她刻意藏拙,表现得中规中矩,既不拔尖,也不垫底,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尽可能不引人注目。
她在观察,在等待。
机会很快到来。
这一日,负责教导礼仪的姑姑因事离开片刻,少女们得以短暂休息。与沈千澜同屋的一个名叫挽月的姑娘,突然面色惨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单手死死按着小腹,痛苦地蜷缩起来。
“挽月,你怎么了?”旁边有人小声问道。
“没、没事……老毛病了……”挽月声音虚弱,带着哭腔,“每次……都疼得厉害……”
周围几个少女面露同情,却也无能为力。
沈千澜目光落在挽月身上,心念微动。她走到挽月身边,低声道:“把手给我。”
挽月疑惑地看着她,但还是伸出了冰冷颤抖的手。
沈千澜握住她的手腕,指尖传来的除了冰凉,还有一丝细微的、如同电流般的感应。她凝神,左眼的绯色辉光在低垂的眼睫掩映下,极淡地流转。
她“看”到了——挽月小腹处气血凝滞不通,如同被寒冰冻结的溪流,而在其子宫深处,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不属于正常组织的阴影。伴随着这影像,一股阴寒、坠痛的感觉隐约传来。
“你每次信期,是否不仅腹痛如绞,且经血颜色暗紫,伴有大量血块?”沈千澜低声问,语气笃定。
挽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你……你怎么知道?”这隐秘的痛苦,她从未对人细说过。
沈千澜不答,继续道:“你这并非简单的体寒,而是胞宫中长了东西,应是‘血瘕’之症。若不及早调理,日后恐难有孕,且痛苦会日益加重。”
挽月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抓住沈千澜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姐姐!你既看得出,可有法子救我?”
周围几个少女也屏息望来,眼神惊疑。
沈千澜沉吟片刻。她前世闲暇时翻看过几本医书,略通药理,结合血瞳看到的血气瘀滞之处,心中已有了一个粗略的方子思路,主要是活血化瘀,温经散寒。
“我可试着为你开个方子,但药材……”她环顾这简陋的下房,意思不言而喻。她们身无分文。
挽月眼中刚燃起的希望又黯淡下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低咳。钱嬷嬷沉着脸走了进来,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面色异常的挽月身上停顿了一下。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偷懒吗?”钱嬷嬷声音沙哑,带着惯常的严厉,但沈千澜敏锐地听出她气息有些短促。
沈千澜心念急转,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回嬷嬷,挽月妹妹突发旧疾,腹痛难忍。奴婢见她痛苦,心中不忍,正想向嬷嬷求个恩典,能否请个医婆来看看?或者,许奴婢去库房领些常见的艾草和老姜,为她灸一灸,缓解一二?”
钱嬷嬷眉头一皱,刚想斥责“哪来那么多娇贵毛病”,却对上沈千澜抬起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恳求,但不知为何,钱嬷嬷却觉得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严实的衣领,看到她藏在深处的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以及……她肺腑间那难以启齿的、夜里咳得无法安枕的隐痛。
这个新来的丫头,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钱嬷嬷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她想起王五神秘兮兮地跟她说过,这丫头有点“邪门”,能看穿人的病根。她原本不信,此刻却有些动摇了。
若是这丫头真有点本事……她自己的病,宫里的医官都束手无策……
“哼,”钱嬷嬷冷哼一声,语气却缓和了些许,“就你事多!艾草和老姜,自己去后面杂役房找李婆子要一点。至于医婆,”她瞥了一眼疼得缩成一团的挽月,“等她疼过这阵再说!都散了,准备学下一节规矩!”
说完,她不再多看众人,转身离开,只是步伐比来时略显匆忙。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感激地看向沈千澜。挽月更是泪眼婆娑,连声道谢。
沈千澜只是微微点头,扶挽月坐下。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她用一次微不足道的“诊断”,不仅初步赢得了挽月等人的信任,更在钱嬷嬷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她“价值”的种子。
在这胭脂粉黛堆砌的荆棘路上,她这双被视为诅咒的血瞳,将是她撬动命运的第一把钥匙。
而在不远处的回廊拐角,一道清冷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这下房院落,将刚才那小小的骚动尽收眼底。那是一个身着月白常服的年轻男子,面容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腰间一枚质料寻常却雕刻古怪纹路的玉佩,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易察觉的冷光。
他并未停留,只一瞥,便转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
沈千澜若有所觉,抬头望向回廊方向,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廊柱,和远处飘来的、教坊司前楼隐隐约约的丝竹管弦之声。
风雨,似乎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