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的腹痛在艾草与老姜的温热作用下暂时缓解,她看着沈千澜的眼神里,感激之外,更多了几分信服与依赖。同屋的其他少女,虽未明言,但看向沈千澜的目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些最初的疏离,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敬畏。
沈千澜依旧沉默寡言,按部就班地学习着那些枯燥的规矩,如同最不起眼的鹅卵石,沉在溪流底部。
但暗流,已在无人知晓处开始涌动。
是夜,月隐星稀,下房院落里寂静无声,只有巡夜婆子偶尔拖沓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沈千澜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并未沉睡。她在等。
约莫三更时分,极轻的、带着犹豫的叩门声,在房门上响了两下,如同夜鼠啃噬。
沈千澜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站着的是钱嬷嬷。她换了一身深色的便服,未施脂粉,在昏暗的光线下,脸色显得比白日更蜡黄几分,眼下的乌青浓重,眼神里褪去了白日的精明严厉,只剩下被病痛折磨后的疲惫与一丝孤注一掷的焦虑。
“嬷嬷?”沈千澜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钱嬷嬷闪身挤进门缝,反手将门轻轻掩上。屋内其他少女似乎都睡熟了,唯有靠近门口的挽月动了动,但在黑暗中看到沈千澜示意安静的眼神,又立刻屏息假寐。
“你白日里……”钱嬷嬷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压抑的咳嗽冲动,“你看得出挽月的病症,那……嬷嬷我这咳嗽的毛病,你可能看出些什么?”
来了。
沈千澜心中了然。她白日里那看似无意的一瞥,留下的钩子,终于让这条谨慎的老鱼咬饵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端详”着钱嬷嬷。这一次,她刻意引导着左眼底那温凉的流韵,聚焦于钱嬷嬷的胸腔肺腑之处。
绯色的辉光在眸底深处流转,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化。钱嬷嬷的肺部,在她“眼”中呈现出一种灰败淤塞的气象,几处主要经络如同被污浊的棉絮堵塞,气血运行至此便艰涩难行,更深处,似乎还有几点不祥的暗沉阴影。与之伴随的,是一股强烈的憋闷、窒息和灼痛感汹涌袭来,让沈千澜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病症,远比她预想的要重。
沈千澜微微蹙眉,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让钱嬷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嬷嬷,”沈千澜收回目光,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却都清晰无比,“您的咳,并非寻常风寒入肺。是否已缠绵一年有余?每至夜半或黎明时分尤甚,咳时胸肋牵痛,痰液黏稠,色如铁锈,甚则……带有血丝?”
钱嬷嬷浑身一颤,猛地抓住沈千澜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眼中满是骇然:“你……你果真知道!”这症状,与她私下寻访的几个大夫所言分毫不差,甚至更为具体!连痰中带血这等隐秘之事,她都看了出来!
“此乃肺痈之兆,痈脓内结成患。”沈千澜语气沉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若放任不管,不出半年,痈脓溃破,侵蚀心脉,便是药石无灵之局。”
钱嬷嬷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抓住沈千澜的手无力地滑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半年……她以为自己只是咳疾难愈,却不想已是性命攸关!
“救……救我!”她再顾不得什么嬷嬷的威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恐惧,“只要你肯救我,在这教坊司内,只要不触及底线,嬷嬷我……我必尽力护你周全!银钱也好,方便也罢,你尽管开口!”
沈千澜要的就是这句话。她伸手虚扶了钱嬷嬷一下,低声道:“嬷嬷不必如此。医者仁心,我既看出,便不会见死不救。只是……”
“只是什么?”
“此病需内外兼治,汤药与针灸并施。汤药方子我可斟酌开出,但其中几味药材恐怕不易得。至于针灸……”沈千澜顿了顿,“需刺膻中、肺俞等要穴,导引瘀滞气血,我虽知晓法门,但在此地,由我动手,恐惹人非议,于嬷嬷声誉有碍。”
她将困难摆出,既是实情,也是一种试探,看看钱嬷嬷的决心有多大。
钱嬷嬷此刻已是六神无主,性命攸关之际,哪还顾得上什么声誉非议。她急声道:“药材我想办法!针灸……你若真有把握,便来!我这院里有一处僻静小厢房,平日里无人过去……”
“既如此,”沈千澜点了点头,“请嬷嬷备下纸笔,我先开一剂方子。嬷嬷设法抓来药后,分三次送来与我查看,我需确认药材成色。至于针灸,待嬷嬷服下三剂汤药,体内气血稍顺后,我再为您行针。”
她条理清晰,安排稳妥,无形中给人一种可信赖的感觉。钱嬷嬷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沈千澜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凭借记忆和血瞳对病灶气血状态的感应,斟酌着写下一张药方。其中几味药如鱼腥草、金荞麦、桔梗等是清热排脓的常药,但她也加入了一两味较为少见、药性峻猛的药材,并注明了特殊的煎煮方法。
钱嬷嬷如获至宝,将药方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看向沈千澜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审视怀疑,变成了近乎卑微的依赖。
“姑娘大恩,老身……没齿难忘!”她压低声音,郑重说道。
“嬷嬷言重了,互惠互利而已。”沈千澜语气依旧平淡,“夜已深,嬷嬷请回吧,万事小心。”
钱嬷嬷点点头,又感激地看了沈千澜一眼,这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
房门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假寐的挽月悄悄睁开眼,黑暗中,她看向沈千澜模糊身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她虽未听全对话,但钱嬷嬷那句“救我”和最后的感激,她却听得真切。
这位沈姐姐,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沈千澜重新躺回床上,闭上双眼。左眼传来一阵轻微的酸胀感,这是过度使用能力的代价。但她心中却一片清明。
与钱嬷嬷的这次交易,是她布下的第一颗关键棋子。借助钱嬷嬷的势力和资源,她将能在这教坊司获得一定的行动自由和情报来源,为后续的“织网”打下基础。
只是,那肺痈之症的严重程度,也让她心头微沉。这血瞳所见的“真实”,往往比表象更为残酷。
与此同时,教坊司外围,一处僻静的角门外。
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静静停驻。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清俊却冷寂的侧脸,正是日间在回廊惊鸿一现的月白常服男子——七皇子萧绝。
一名做小厮打扮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掠至车旁,低语禀报:“主子,查到了。今日新入司的那批女子中,有一人颇为奇特。据眼线报,她似乎懂些医理,一眼看破了杂役王五的腿疾和管事钱嬷嬷的咳症,且……钱嬷嬷深夜曾秘密前往其住处。”
萧绝目光沉静地望着教坊司那高耸的、禁锢了无数女子青春与生命的围墙,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了一下。
“懂医理的罪臣之女……沈千澜?”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镇北侯府……倒是巧了。”
他放下车帘,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继续盯着,非必要时,不必插手。”
“是。”
马车悄然驶离,融入浓重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教坊司内,沈千澜翻了个身,沉沉睡去。她并不知道,自己这只意外闯入棋盘的蝴蝶,其微微扇动的翅膀,已经引起了一位潜藏于深渊的执棋者的注意。
她的复仇之路,注定不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