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的动作比沈千澜预想的更快。
不过两日,沈千澜所需的药材便被分批次、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她的手中。药材成色均为上佳,甚至有几味颇为珍贵,可见钱嬷嬷为了活命,确实下了血本,也动用了不少门路。
沈千澜仔细查验过药材,确认无误后,才将最终的煎煮之法告知钱嬷嬷。同时,在她服下三剂汤药,咳喘略有缓解后,于那间僻静的小厢房内,沈千澜凭借血瞳对气血经络的精准洞察,为她行了第一次针灸。
银针刺入穴道的瞬间,钱嬷嬷只觉得一股酸麻胀痛之感扩散开来,随即,那淤塞胸口数年之久的憋闷感,竟奇迹般地松动了一丝,一口浓浊的瘀痰随之咳出,带着暗红的血丝,但咳完后,呼吸竟前所未有的顺畅了几分。
“神了!真是神了!”钱嬷嬷激动得老泪纵横,对沈千澜的医术(或者说异能)再无半分怀疑,态度也越发恭敬谨慎。
投桃报李,沈千澜在教坊司的处境悄然改善。她依旧住在下房,但分配的活计轻省了许多,饭菜里偶尔能见到油荤,甚至得到了一小罐劣质的茶叶和几刀粗糙的宣纸。更重要的是,她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活动自由,尤其是在钱嬷嬷管辖的这片区域。
这一日午后,细雨霏霏。教坊司内一片慵懒寂静,前楼的笙歌宴饮尚未开场。
沈千澜被允许去后院的藏书阁擦拭书架——这是一个清闲且能接触书籍的“好差事”。藏书阁平日里门可罗雀,积满了灰尘,存放的多是些过时的曲谱、杂记或是前朝留下的孤本残卷,少有人问津。
她正踮着脚,小心拂去一架古籍上的灰尘时,阁楼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极低、却异常清晰的琴音。
那琴音不成曲调,时断时续,如同冰棱碎裂,又似寒泉滴落石上,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冷冽与疏离,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沈千澜动作微顿。她记得钱嬷嬷提过,这藏书阁深处隔出了一间静室,偶尔会借给一些身份特殊、喜好清静的客人使用。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弹琴的,绝非寻常乐师或寻欢客。
她放轻脚步,循着琴声向内走去。穿过几排高大的书架,果然看到一扇虚掩的梨木门,琴音正是从门内溢出。
她没有贸然闯入,只是停在门边,透过门缝向内望去。
静室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炉檀香已冷。窗前,一个身着月白常服的男子背对着她,正低头调试着案上的一张古琴。他身姿挺拔,肩线平直,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烟花之地格格不入的清贵与孤高。
是他。回廊下的那道目光。
沈千澜心中微动。而就在这时,那男子似乎调试好了琴弦,修长的手指随意一拨——
“铮!”
一声尖锐刺耳的噪音骤然响起,完全不似前奏的零散冷音,充满了烦躁与一种……近乎暴戾的破坏欲。
这声音直刺耳膜,沈千澜下意识地蹙眉,左眼竟也随之传来一阵轻微的悸动。她不由自主地凝神向那男子的背影望去。
血瞳的能力在她无意识间被触动。
然而,与看王五、钱嬷嬷时不同,她看向这男子时,视野中并非清晰的气血经络,而是一片朦胧的混沌。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着他,只能隐约感知到他周身气血运行极为沉缓内敛,如同深潭静水,但在那潭水之下,却蛰伏着几股极其强横而混乱的暗流,彼此冲撞、制衡。
更让她心惊的是,在那片混沌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几缕极淡的、如同被烈焰灼烧后留下的焦黑死气,缠绕在他的心脉与右臂经络附近。随之而来的,并非具体的情感,而是一种深沉的、浸入骨髓的孤寂与警惕。
这人……身上有旧伤,很重。而且,他在极力隐藏着什么。
就在沈千澜窥探的瞬间,那抚琴的男子——萧绝,动作猛地一顿!
他并未回头,但周身温和的气息骤然变得锐利如出鞘之剑。一种被无形目光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滑过他的脊背。
“何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和凛冽的寒意,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静谧。
沈千澜心头一凛,知道自己莽撞了。这男子的感知竟如此敏锐!她迅速收敛血瞳的能力,垂下眼睫,推开虚掩的门,福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奴婢是负责打扫藏书阁的杂役,惊扰了贵人雅兴,请贵人恕罪。”
萧绝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完全展露在沈千澜眼前。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本是极出色的相貌,但脸色却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唇色也偏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沈千澜低眉顺眼的身影,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沈千澜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带着审视与探究。
“杂役?”萧绝的指尖在琴弦上无意识地划过,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抬起头来。”
沈千澜依言抬头,目光与他相接的瞬间,她努力维持着瞳孔的平静,不让那绯色的异样流露分毫。
四目相对,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绝看着她,眼前的少女容貌清丽,却带着营养不良的憔悴,一身粗布衣裙洗得发白,但身姿挺拔,眼神清澈而……过于镇定。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杂役该有的眼神。
“你懂琴?”他忽然问,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
“奴婢不懂。”沈千澜回答得干脆。
“那你在门外听了许久。”萧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听出了什么?”
沈千澜心念电转,知道这是一个考验,也可能是一个机会。她不能显露异能,但可以凭借观察和直觉。
“奴婢愚钝,只觉贵人琴音初始零落,似有心事萦怀。后来那一声……”她顿了顿,斟酌用词,“不似调音,倒像是……心绪难平,欲斩断些什么。”
萧绝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这女子,竟能听出他琴音中那片刻的失控?是巧合,还是……
他的目光掠过她因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指尖,最终落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镇北侯府的千金,沦落至此,还能有这般耳力,倒是难得。”他淡淡开口,语气平缓,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沈千澜耳边!
他果然知道她的身份!
沈千澜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帮助她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贵人认错人了。奴婢姓沈,只是罪官之女,与镇北侯府并无瓜葛。”
“是吗?”萧绝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沈姑娘不必紧张。旧事已矣,在这教坊司,过往身份不过是负累。”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缠绵的雨丝。
“本王……我只是个闲散之人,偶尔来此寻个清净。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他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沈千澜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好自为之。”
“谢贵人。”沈千澜再次垂首。
萧绝不再多言,径直走出静室,月白的衣角拂过门槛,消失在雨幕笼罩的回廊深处。
沈千澜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才缓缓直起身。后背,已被一层冷汗浸湿。
与萧绝的这次短暂交锋,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极度危险。他不仅身份尊贵,心思更是深沉如海,感知敏锐得可怕。在他面前,她必须万分小心。
但同时,他提及“镇北侯府”,是警告,还是……暗示?
而他身上那混沌的气象与焦黑的死气,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沈千澜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迷蒙的雨景。教坊司如同一张巨大的网,而她,不过是刚刚触及了网的一角。更大的风暴,还在远方酝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复仇之路,将不可避免地与这位神秘的七皇子,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