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灼心

自那日藏书阁与七皇子萧绝不期而遇后，沈千澜行事愈发谨慎。她如同蛰伏在暗处的兽，将所有的锋芒与异样深深敛起，只在钱嬷嬷需要行针用药时，才短暂地显露那非同寻常的“医术”。

钱嬷嬷的病情在她的干预下，竟真有了起色。夜间咳喘减轻，胸口的憋闷感也消散大半，虽离痊愈尚远，但已让她看到了生的希望。投桃报李，沈千澜在教坊司的处境得到了实质性的改善。她不再需要做粗重的活计，甚至被允许在闲暇时，去藏书阁借阅一些杂书——这自然是钱嬷嬷特批的“养病”所需。

这一日，钱嬷嬷神神秘秘地将她唤至那间僻静厢房，从一口锁着的旧木箱底，取出一包东西。

“姑娘，你瞧瞧这些，可还合用？”钱嬷嬷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示好般的笑意。

那是一个蓝布包裹，解开来看，里面是几支品相尚可的毛笔，一方略有磨损却质地不错的端砚，还有一小沓略显陈旧的宣纸。更重要的是，包裹底部，竟还有几本边角卷曲的医书手札，似是前人笔记。

“这些都是从前……一些犯官家眷留下的，或是客人遗落未曾寻回的物件。嬷嬷我瞧着与你有缘，你既认得字，又通医理，或许用得上。”钱嬷嬷解释道，目光里带着期盼，盼着这些“投资”能换来自己更长久的性命。

沈千澜的目光扫过那些文具，最终落在那几本医书手札上，心中微动。这些正是她目前所需，可以很好地掩饰她“医术”的来源。她正要开口道谢，目光却无意间被包裹蓝布本身吸引。

那布料的颜色，是一种熟悉的、略显陈旧的靛蓝。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一丛细密的、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兰草。

这花样……

沈千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记得，母亲身边的徐嬷嬷，最擅此道，能用同色丝线绣出活灵活现的暗纹。她有一块心爱的包袱皮，便是这般颜色，这般花样，专门用来包裹她那些视若珍宝的、娘家带来的小巧物件。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霉味的布料。

就在指尖与布料接触的刹那——

轰！

左眼深处的绯色辉光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自主流转起来，眼前的一切景象如水波般晃动、消散！她仿佛被拽入了一个无尽的漩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记忆碎片，汹涌而至】

· 视角是低矮的，带着孩童的懵懂。 一双温暖而略显粗糙的手，正用这块蓝布，小心翼翼地将一支小小的、嵌着珍珠的银簪包裹起来。那双手的主人口中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充满了安宁与慈爱。是徐嬷嬷。

· 画面陡然切换！ 烈焰！浓烟！凄厉的哭喊与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那块蓝布被仓皇地塞进一个角落，一只沾着污泥和暗红色血迹的手（是徐嬷嬷的手！）死死将它按在堆杂物的木箱底层。视角剧烈晃动，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一个压得极低、却如同淬毒般的声音隐约传来：“……一个不留……小姐……快走……”

· 最后定格的，是一张扭曲而熟悉的脸！ 谢明珠！只是那张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婉，只剩下疯狂与一种近乎狰狞的快意！她的嘴唇翕动，说着什么，眼神冰冷地望向“这边”（记忆的主人徐嬷嬷），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演出。

“呃！”

沈千澜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脸色煞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

左眼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那些属于徐嬷嬷的、濒死前的极致恐惧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神智。尤其是最后谢明珠那张脸，那双眼睛，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剜在她的心上！

“姑娘！你怎么了？”钱嬷嬷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千澜紧闭着双眼，用力甩头，试图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却无比真实的痛苦记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好一会儿，那尖锐的刺痛和晕眩感才缓缓退去，只留下阵阵余悸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没……没事。”她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勉强对钱嬷嬷挤出一个笑容，“许是昨夜未曾睡好，有些头晕。多谢嬷嬷厚赠，这些……我很需要。”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蓝布上，眼神复杂至极。那不再仅仅是一块布料，而是承载了她家族覆灭之夜，一个忠仆最后恐惧与绝望的证物。也是她的血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强制性地让她“亲身经历”了那场惨剧的一个碎片。

窥见记忆……原来代价如此沉重。

“嬷嬷，这块布……”沈千澜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我看着喜欢，能否一并给我？”

“一块旧布罢了，姑娘喜欢，拿去便是。”钱嬷嬷不疑有他，连忙应承。

沈千澜将东西重新包好，紧紧抱在怀里，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辞别钱嬷嬷，回到自己那间拥挤的下房。挽月等人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询问，她也只以身体不适搪塞过去。

夜晚，她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睁眼看着漆黑的屋顶。

徐嬷嬷最后看到的谢明珠……那张脸，那个眼神，不断地在她眼前回放。

恨意，如同被浇了油的野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然而，与之前纯粹的恨不同，这一次，夹杂了血瞳带来的、属于他人的恐惧与痛苦，让这恨意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

她原本以为，重生归来，凭借血瞳，她可以冷静地、一步步地将仇人推向深渊。可当仇人的面孔以这种方式，带着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再次冲击她时，她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静和坚强。

这双眼睛，是恩赐，也是诅咒。它在给予她力量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撕开她的伤疤，并将他人的痛苦，强行烙印在她的灵魂上。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入带着霉味的枕头。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而她，才刚刚踏上这条用痛苦和记忆铺就的复仇之路。

窗外，夜巡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悠长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