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宫中的熏香，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带着一丝药味的沉水香。厚重，端凝，如同这殿宇的主人。午后暖阳透过高丽纸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尘埃细微的舞蹈。紫檀木的宝座宽大肃穆，皇后端坐其上，一身明黄常服，未戴繁复凤冠，只用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松松绾着发髻，眉宇间带着一丝惯常的、俯瞰六宫的雍容与疏淡。
阶下两侧，锦垫上端坐着几位位份较高的妃嫔。凌沐香自然是离皇后最近的左首第一位。她今日未着惯常的妃色，换了一身秋香色织金云纹宫装，衬得肤色愈发莹白胜雪。云鬓高绾，斜插的赤金点翠凤钗流苏垂落，随着她偶尔的侧首轻摇，光芒流转，映着那张倾国倾城的脸，骄矜之气几乎要溢出眉梢眼角。她端着青玉茶盏，指尖鲜红的蔻丹与玉色相映成辉，目光懒懒地扫过殿内众人，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越。
落明珠坐在最末端的锦垫上，几乎隐在殿内大柱的阴影里。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素面宫装，料子虽新，颜色却过分素净，与满殿的锦绣华彩格格不入。她低垂着头，姿态恭谨而沉默，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唯有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在殿内并不十分明亮的光线下，如同一条凝固的、扭曲的墨线，无声地昭示着她的存在，也无声地刺痛着某些人的眼睛。
宫人们奉上茶点，气氛表面一派和乐。皇后问了几句节下宫务，几位妃嫔也拣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应和。话题不知怎的，绕到了前几日太液池新放的几尾锦鲤上。
“……那红白相间的，当真是活泼得紧，在水里一窜，像团火似的。”一位穿着藕荷色宫装的嫔妃笑着开口。
凌沐香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的弧度，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那赤金点翠凤钗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晃。她并未看向说话的人，目光反而像是无意地、轻飘飘地扫过殿尾那个沉默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拖长的甜腻：“锦鲤再活泼，也不过是水里的玩意儿，赏玩便罢了。倒是有些东西，沾了水气，便失了本分，污了清净，看着……就令人心生厌烦。”她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光滑无瑕的脸颊，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淬毒的暗示。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
落明珠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宽大的月白袖口垂落，遮住了她紧握成拳的手。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在阴影中，颜色似乎更深沉了些。
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仿佛没听见凌沐香这含沙射影之词，只淡淡道：“万物皆有灵性，各安其位便好。”
凌沐香轻笑一声，不再言语，但那眼神里的鄙夷和厌憎，却如同实质的针芒，毫不掩饰地钉在落明珠身上。
茶过两巡。宫人们开始撤换茶盏，添上新的。
一个穿着湖绿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捧着刚沏好的滚烫茶汤，脚步轻悄地走向落明珠的位置。她垂着头，动作有些拘谨，显然是刚入宫不久的新人。
就在她行至落明珠锦垫前，准备躬身奉茶时——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不知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还是被凌沐香那边骤然投来的、冰冷锐利的目光惊到，那小宫女捧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
满满一盏滚烫的、冒着白气的茶汤，瞬间脱手飞出！
目标，正是垂首静坐的落明珠！
变故来得太突然！殿内所有人都被这意外惊得呼吸一窒！
“小心！”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失声惊呼。
然而，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落明珠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猛地抬起头！
惊恐！无措！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
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双臂想要格挡——
“哗啦——！”
滚烫的茶汤，连同那沉重的青玉茶盏，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泼在了她抬起格挡的左臂和手背上！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痛呼，从落明珠紧咬的牙关里迸出！
滚烫！刺骨的滚烫！瞬间席卷了皮肤！
她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臂，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仰，撞在身后的朱漆大柱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左手死死地攥住被烫伤的右手手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冷汗瞬间从她苍白的额头和鬓角渗出，大颗大颗地滚落！
那身月白色的素面宫装，左臂袖口处迅速被深色的茶渍浸透，紧贴着手臂的皮肤，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裸露的手背上，一片刺目的、迅速蔓延开的红肿！边缘甚至开始浮现出细小的、可怕的水泡！
“混账东西！”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厉声呵斥，几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扇在那闯祸的小宫女脸上！
小宫女被打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捂着脸，吓得魂飞魄散，只会浑身筛糠般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奴婢……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的！贵人饶命！皇后娘娘饶命啊！”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蜷缩在柱子旁、痛苦颤抖的落明珠身上。那滚烫的茶汤，那迅速红肿起泡的手背，那被浸透的衣袖，还有她脸上那因剧痛而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的惨白，以及……左颊那道在痛苦扭曲下显得更加狰狞深沉的疤痕！
凌沐香端坐在她的锦垫上，方才那慵懒的姿态早已消失。她看着落明珠狼狈痛苦的模样，看着那迅速红肿的手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或歉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扭曲的快意。那支赤金点翠凤钗在她鬓边微微颤动，流苏折射出冰冷的光。
皇后已经站起身。她的脸色沉肃，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小宫女，又扫过凌沐香那张毫无愧色的脸，最后落在蜷缩颤抖的落明珠身上。
“来人！传太医！快！”皇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立刻有太监飞奔出去。
“皇后娘娘……”落明珠的声音响起，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痛楚颤抖。她艰难地抬起头，额上冷汗涔涔，嘴唇被自己咬得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她松开紧攥着右手手背的左手——那只手的手背上，狰狞的红肿和水泡在光线下触目惊心！她试图支撑着冰冷的柱子站起来行礼，身体却虚弱地晃了晃。
“不必多礼！”皇后几步上前，亲自伸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了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背上，眉头紧紧蹙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切的愠怒，“伤成这样！还讲什么虚礼！”
落明珠的身体在皇后的虚扶下依旧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倒下。她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指向自己红肿起泡的右手手背，又缓缓抬起，指向自己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委屈和无助，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恰恰有几滴滚烫地砸落在手背那片红肿之上，带来一阵更剧烈的刺痛。
“娘娘……娘娘……”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血块，充满了绝望的控诉，“这只手……这只手……好疼……像……像当初……当初在御花园……”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御花园”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在死寂的殿内炸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齐刷刷地转向了高坐锦垫之上、脸色瞬间铁青的凌沐香！
御花园！金钗！那道疤！
当初凌贵妃挥钗毁容的暴行，瞬间随着落明珠这泣血的控诉，血淋淋地重现在每个人的眼前！
凌沐香只觉得一股寒气夹杂着滔天的怒意直冲头顶！她猛地站起身，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翻涌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和难以置信的惊怒！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指着蜷缩在柱子旁、满脸泪痕和痛苦、手背红肿不堪的落明珠，尖利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
“你……你这贱婢！你血口喷人！本宫……本宫……”
“够了！”
皇后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六宫之主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凌沐香的咆哮！她目光冰冷如刀，在凌沐香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狠狠剜过，又落在落明珠那惨不忍睹的手背和左颊那道无声控诉的疤痕上。
“凌贵妃！”皇后的声音沉冷如冰，“今日之事，众目睽睽！这宫女是你承香殿的人！茶泼在明贵人身上，伤在她手上！更牵出旧日伤痕！你身为贵妃，不思体恤，反而出言不逊！宫规何在？！”
“臣妾……”凌沐香还想辩解，但在皇后那冰冷如实质的目光逼视下，竟一时语塞，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憋屈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传本宫懿旨！”皇后不再看她，声音斩钉截铁，响彻整个大殿，“承香殿宫女春草，御前失仪，烫伤贵人，杖责三十，发配浣衣局！凌贵妃……御下不严，言行失当，罚俸半年，禁足承香殿一月，静思己过！”
“禁足”二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凌沐香脸上！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皇后，又猛地看向柱子旁那个依旧在痛苦颤抖、泪流满面的身影——落明珠那只红肿起泡的手，正无力地垂着，而她的左手，指尖却几不可察地、深深掐进了自己右臂被茶汤浸透的、滚烫的衣料里。在那片深色的茶渍掩盖下，无人能看见她指下用力的程度，足以让那片被烫伤的皮肉，痛上加痛！
凌沐香的目光，死死钉在落明珠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上。那疤痕在泪水和痛苦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狞笑着，无声地嘲弄着她的狼狈！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凌沐香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被身边眼疾手快的宫女慌忙扶住。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太医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落明珠蜷缩在冰冷的柱子旁，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的右手手背。冷汗浸湿了鬓发，粘腻地贴在苍白的颊边。泪水混合着冷汗，不断滚落，滑过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
她将脸深深埋进完好的左臂臂弯里，肩膀耸动着，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无人看见。在那被臂弯和泪水遮掩的阴影里，深褐色的疤痕边缘，一丝冰冷刺骨的、淬毒的弧度，如同冰层下悄然裂开的罅隙，无声地蔓延。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