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暖阁,如同风暴眼中那片短暂而诡异的宁静。厚重的帘幕低垂,将窗外依旧未歇的雨声隔绝得模糊而遥远,只余下烛火在纱罩内安静燃烧的细微噼啪,以及更漏缓慢滴答的单调韵律。空气里弥漫着干燥温暖的沉水香气,试图彻底覆盖掉昨夜那场暴雨带来的所有湿寒与惊悸。
落明珠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一段纤细的脖颈。长发披散在枕上,如同墨色的海藻。左颊那道疤痕在暖阁柔和的光线下,颜色似乎淡了些许,不再那般刺目狰狞,反倒像一道倦极了的阴影。她闭着眼,呼吸轻浅,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弧影,仿佛真的陷入了沉睡。
但她没有睡。
每一寸感官都如同最敏锐的触须,在绝对的静止中,无声地张开,捕捉着这间暖阁、乃至整个椒房殿最细微的动静。宫人放轻的脚步声,远处隐约的交谈声,甚至殿外风雨掠过檐角的声音……一切都被她纳入那冰封般的意识深处,进行分析,重组。
脚步声。
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独特的、沉稳而规律的节奏,由远及近。不是宫女那种细碎急促的步子,也非太监那种刻意放轻的趿拉。这是一种久居上位、早已融入骨血的雍容步调,每一步都丈量得恰到好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与……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慈悲的轻柔。
落明珠闭合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覆盖在锦被下的手,指尖微微蜷缩。
暖阁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又轻轻合拢。
那股端凝的沉水香气,骤然浓郁了些许。
来人停在了床榻边。一道目光,沉静而带着审视,落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缓慢地滑过她紧闭的双眼,苍白的嘴唇,最终,停留在左颊那道疤痕之上。停留了很久。
落明珠的呼吸依旧保持着沉睡般的轻浅规律,唯有胸腔下的心跳,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如同被惊扰的鼓点,急促地擂动了一瞬,又迅速被她强行压回死寂。
一只微凉而干燥的手,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指尖带着佛珠常年摩挲后特有的、细腻而微凉的触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
落明珠的身体,在这一触碰下,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像一个在噩梦中被惊扰的孩子。她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弱的、带着哭腔的呓语:“……娘……别……别丢下我……”
那声音破碎而模糊,充满了睡梦中的不安与依赖。
额头上那只手微微一顿。
随即,那手极其轻柔地、仿佛带着无限的耐心与怜悯,拂开她额角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舒缓,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婴孩。
“睡吧。”一个声音响起,低沉,温和,带着一种能令人心安的力量,“本宫在这里。”
是皇后的声音。
落明珠仿佛真的被这声音安抚了,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呼吸变得更加绵长,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睡眠。只是那只露在锦被外的、完好的手,却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微微蜷起,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又无力地松开。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似有若无地,擦过了皇后垂落在榻边凤袍袖口上,那用金线绣出的、冰冷而繁复的凤凰羽翼。
皇后低头,看了一眼那只苍白瘦弱、仿佛一折即断的手,目光深沉。
她没有收回手,也没有挪开衣袖。任由那无意识的、脆弱的触碰存在着。
时间在暖阁温暖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良久,皇后才缓缓收回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执掌六宫生杀大权的皇后,更像一位慈母。
脚步声再次响起,沉稳而规律,渐行渐远。
暖阁的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合拢。
室内重新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床榻上,落明珠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
方才被触碰过的额头,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干燥的触感和檀香气息。那只无意识擦过凤袍衣袖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床头小几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佛经。经书封面上没有任何名号,只以墨笔写着两个清秀却透着一股冷寂的字:《慈航》。
皇后的字迹。
落明珠静静地看了那经书片刻。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那本《慈航》。
指尖拂过封面上那两个字。冰冷而光滑的触感。
她翻开经书。
里面的字句,并非寻常的佛家偈语,更像是一些零散的、带着箴言意味的随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看透世情后的淡漠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慈悲”。
「慈航非渡人,乃渡己。」
「世间苦厄,皆源自痴念。斩断痴念,方得清净。」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受者当知感念。」
「心若菩提,纵身处无间,亦如莲台。」
落明珠的目光,一行行掠过这些冰冷的字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左颊那道疤痕,在静止的光线下,像一道凝固的嘲讽。
她的指尖,在其中一页上停顿。
那一页的空白处,有一行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朱批,墨色较新,与正文的陈旧截然不同。
「东宫药渣,每日卯时三刻,由角门出。」
落明珠的瞳孔,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指尖在那行朱批上缓缓划过。
然后,她继续向后翻动。
在经书的最后几页,她看到了一些更为古怪的记录。不再是箴言,而像是一些零碎的、关于草药性状和相生相克的笔记,笔迹与前面的箴言相同,却更显潦草急促。
「滇南鸢尾,性微寒,燥湿杀虫,然久服伤脾胃,尤忌与参、芪等温补之物同用,恐生滞涩,虚乏更甚。」
「苦杏仁,微毒,镇咳平喘,过量则气闭身亡。其味苦,然经蜜炼或与他药同煎,可掩其味。」
「茯苓,常见,然陈年者或与特定水土相冲者,药性有异,需慎辨。」
这些字句,混杂在那些看似超脱的佛家箴言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又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落明珠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句关于“滇南鸢尾”的记载上。
良久。
她缓缓合上经书,将其放回原处。
动作轻柔,精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重新躺好,闭上眼睛,仿佛从未醒来过。
只是锦被之下,那只完好的手,缓缓地、紧紧地攥住了身下的褥子,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额头上,那被皇后抚摸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带着檀香气的余温。
那温度,不像慈悲。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淬毒的试探。
慈航?
渡己?
好啊。
那就看看,谁能渡了谁。
暖阁外,风雨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墨染。
一场无声的、更为凶险的渡化,已然在这慈航深处,悄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