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卯时三刻，宫墙内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尽，是一种沉滞的、介于墨黑与鱼肚白之间的混沌。雨后的空气沁着刺骨的凉意，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反射着宫灯惨淡的光，如同一条条蜿蜒的、冰冷的水蛇。东宫偏殿那扇平日里紧锁的西北角门，却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一道窄缝。

一个缩着脖子、穿着油污号褂的小火者，揉着惺忪睡眼，费力地拖拽出一只硕大的、散发着浓烈苦涩与腐败气味的柏木桶。桶里是太子殿下昨夜一宿咳喘煎熬后，留下的药渣与污秽，沉甸甸地压得那瘦弱的小火者脚步踉跄。他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这倒霉的差事，拖着木桶，沿着宫墙根下最偏僻的甬道，熟门熟路地往宫苑深处那处专门处理秽物的废院挪去。

废院里，几口专门焚烧垃圾的大铁锅底下，余烬未熄，散发着奄奄一息的温热和灰烬的气息。另一个同样穿着油污衣裳、年纪更老些的太监正蹲在一口锅旁，打着哈欠，用铁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里面的灰烬。

小火者将木桶拖到院中，已是气喘吁吁，也懒得再往前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便打算将桶中药渣就近倾倒在旁边一口看起来刚清理过的空锅里。

“作死啊！”那老太监被他的动静惊动，抬起浑浊的老眼，呵斥道，“这口锅刚清出来烧别的东西！倒那边去！”他指了指远处一口锅底还有暗红色余烬的大锅。

小火者撇撇嘴，不情不愿地重新拖起沉重的木桶，嘴里嘀咕着：“穷讲究……反正都是要烧成灰的玩意儿……”

他费力地将桶拖到那口指定的锅前，正要倾泻——

“等等。”老太监忽然又开口，他站起身，佝偻着背走过来，手里拿着那根长长的铁棍，“今儿个这药渣……好像有点不一样。”

小火者一愣：“有啥不一样？不都是苦得要命的玩意儿？”

老太监没理他，用铁棍伸进木桶里，拨弄了几下那些湿漉漉、颜色深褐发黑的药渣，鼻子抽动了几下，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异样。他动作缓慢地，从一堆纠缠的根茎残渣中，小心翼翼地拨拉出了一小片东西。

那东西混在深色的药渣里，极不起眼，只有小指甲盖大小，颜色微微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黄白，边缘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细小绒毛。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分辨。

“啧，”老太监用铁棍尖指着那点东西，皱紧了眉头，对小火者道，“瞧见没？这颜色……这怕是哪味药发了霉，或是混了不干净的东西进去！这要是烧了，窜了烟气，冲撞了贵人，你小子有几个脑袋够砍？”

小火者凑近了看，脸色也变了，结巴道：“不……不能吧……都是太医院精心煎的……”

“太医院就不会出错了？”老太监嗤笑一声，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漠然，“这宫里，什么事儿不会出？”他用铁棍将那点黄白色的碎屑小心翼翼地拨拉到锅沿一处温度稍低的地方，与其他药渣隔开，“这东西不能混着烧。一会儿等我把这边余火弄旺些，单独烧了它。你去，把其他的倒那边空锅里去。”

小火者被他唬住，不敢再多言，连忙费力地拖着木桶，将剩余的、占了绝大多数的药渣倒进了远处那口空锅内，然后如释重负般地，赶紧拖着空桶溜走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废院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那老太监，依旧佝偻着腰，守在那口有余烬的铁锅旁，慢吞吞地用铁棍扒拉着灰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浑浊的老眼，偶尔极快地瞥向宫墙另一侧，那条通往内廷方向的、更幽深的小径。

晨雾愈发浓重，天色依旧晦暗。

不知过了多久，小径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夜枭啼鸣般的唿哨。

老太监扒拉灰烬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迅速站起身，走到锅边。用那根长铁棍，极其精准地，将锅沿那点黄白色的碎屑铲起。

然后，他佝偻着背，快步走到废院最角落的一处残破的假山石后。那里，阴影浓重，几乎与宫墙的暗影融为一体。

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如同从地底冒出般，悄无声息地从假山石后伸了出来。

老太监看也没看，便将铁棍尖端那点东西，准确无误地倒入那只手掌心中。

手掌迅速收回，消失于阴影之内。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没有一句交谈。

老太监如同完成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差事，脸上依旧麻木，他慢吞吞地走回铁锅旁，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扫着院中散落的灰烬和残渣。

废院重归死寂。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远处宫墙外隐约传来的、开始苏醒的宫城的模糊声响。

那点来自东宫药渣中的、不该存在的“霉变”碎屑，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 * *

缀霞轩。

落明珠坐在窗边，面前摊着那本皇后所赐的《慈航》经卷。晨曦微光透过窗棂，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却驱不散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冰冷与诡异。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句关于“滇南鸢尾”的朱批小字。

孙嬷嬷悄无声息地进来，手中捧着的却不是茶盏，而是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密封的细竹管。她走到落明珠身边，并未言语，只是极其谨慎地、将那小竹管轻轻放在经卷旁的空处，然后便垂手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那是一件极度危险的器物。

落明珠的目光，从经卷上移开，落在那小竹管上。

她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拈起竹管。竹管入手冰凉，密封得极好。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光滑的竹管表面，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方向，越过重重宫阙，是东宫。

唇角，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波纹，缓缓漾开。

毒饵已投下。

现在，只需要等待。

等待那条早已被怨恨和恐惧逼疯的毒蛇，循着那一点点的“意外”和“巧合”，自己游出洞穴，咬向那精心为她准备的、淬毒的诱饵。

她轻轻拔开竹管的塞子。

里面，空无一物。

只有一股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属于某种特殊植物的、微带辛涩的气息，逸散出来，瞬间便消散在空气中。

落明珠将空竹管重新塞好，递还给孙嬷嬷。

孙嬷嬷双手接过，如同接过一枚烧红的炭火，迅速而无声地退下，将其处理掉。

落明珠重新拿起那本《慈航》，缓缓合上。

经卷封面那两个冰冷的字——“慈航”，在她指尖下，仿佛扭曲成了嘲讽的图案。

慈航普度？

不。

这深宫孽海，从来只有自渡。

而渡她的舟楫，早已由鲜血与仇恨，淬炼成型。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镜中。

镜子里，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左颊疤痕如刻。

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风暴，已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