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已带上了锋利的刃口，刮过宫苑，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朱红宫墙上，发出干燥刺耳的摩擦声。天色总是沉郁的，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殿宇飞檐，透不下几分光亮，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窒息的灰霾里。
缀霞轩门窗紧闭，却依旧阻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地龙烧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炭火气，还有一种日益浓郁的、属于孕妇临产前特有的、甜腻而躁动不安的气息，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令人莫名心慌。
落明珠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宽大的宫装也难以完全遮掩那沉重的弧度。她几乎无法久坐，大部分时间只能半倚在暖榻上，身后垫着厚厚的软枕。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日光的、病态的苍白，浮着一层虚弱的细汗，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有些费力，每一次细微的翻身都会引来一阵腰骶的酸胀和腹底的紧绷。
左颊那道疤痕，在这极致的虚弱和浮肿中，反而显得不那么突兀了，像一道融入苍白背景的、深色的倦痕。
孙嬷嬷和几个精心挑选过的心腹宫女日夜不休地守在跟前，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紧张，动作轻得如同猫爪落地。每一次落明珠因假性宫缩而蹙眉轻喘，都会引来她们一阵屏息的惊惶。
孩子快要来了。所有人都知道。
但这份即将到来的“喜悦”，却被一种无形而巨大的恐惧阴影严密地笼罩着。自那夜暴雨中“投靠”椒房殿后，皇后虽明面上给予了庇护，太医院的院判一日三次地请脉，最好的药材如流水般送入缀霞轩，可暗地里的冷箭和窥探，却从未停止。那些看似恭顺的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光芒，那些来源不明、偶尔出现在饮食用具旁的细微可疑痕迹，都像毒蛇的信子，无声地缠绕着这座看似被严密保护的轩阁。
落明珠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像是昏睡，又像是在积蓄最后一丝力气。只有那偶尔掀开的眼睫下，深潭般的眸子深处，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淬利的警觉。
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
她护在小腹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抵着那紧绷的皮肤，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每一次躁动。那动作，不像怜爱，更像是一种最后的确认。
确认她的武器，已然就位。
* * *
承香殿。
这里的气息，与缀霞轩那甜腻躁动的孕气截然相反，是一种彻底枯萎腐败后的、带着酒液馊酸和绝望戾气的死寂。殿内奢华依旧，却蒙着一层看不见的灰尘，所有器物都仿佛失去了光泽。
凌沐香歪倒在贵妃榻上，一身朱红的宫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襟口沾着不明的污渍。云髻散乱，金钗歪斜，几缕干枯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凸出，那张曾经倾国倾城的脸，如今只剩下一层蜡黄的皮包裹着骨头，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骇人的、疯狂的恨意，如同两点鬼火，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酒壶，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脚下地毯上，酒渍、泪痕、呕吐物的污迹干涸板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贱人……野种……”她含糊不清地咒骂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都该死……统统都该死……”
一个心腹宫女连滚爬爬地进来，脸色惨白，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娘娘……娘娘……那边……那边怕是就这两日了……太医……太医都候着了……皇后娘娘也加派了人手……我们……我们之前安排的那些……都……都被看死了……进不去手啊娘娘！”
凌沐香猛地坐起身！酒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剩余的酒液泼溅出来。她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宫女，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废物！一群废物！”她嘶声尖叫，声音因愤怒和酒精而扭曲，“进不去手？！那就让她生！让她生！”她猛地抓住宫女的衣襟，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肉里，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度狰狞的疯狂，“生下来……才好……生下来……那个野种……才能和她一起……一起下地狱！”
她猛地推开宫女，如同困兽般在满地狼藉中踉跄踱步，嘴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冷笑：“对……生下来……本宫要亲眼看着……看着那个孽种是怎么一点一点断气的……看着那个贱人是怎么哭瞎眼睛的……哈哈哈……报应！这就是报应！”
她笑得浑身颤抖，眼泪却混合着疯狂的笑意涌了出来，状若癫狂。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就在这时，殿外另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恐惧交织的神色。
“娘娘！娘娘！有……有发现了！”他扑倒在地，压低了声音，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凌沐香的狂笑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转过身，猩红的眼睛如同利箭般射向小太监：“发现什么？！说！”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脏污手帕包裹着的小东西，双手高高举起：“是……是东宫那边……咱们的人……在废院处理药渣的老太监……他……他今早发现了一点东西……不敢隐瞒，赶紧送来了……”
凌沐香一把夺过那手帕包裹，急切地打开。
手帕里，是几片极其细微的、已经干瘪发黑的植物碎屑，看起来毫不起眼，像是某种根茎的残渣。
“这是什么破烂东西？！”凌沐香皱紧眉头，嫌恶地就要将其摔在地上。
“娘娘息怒！”小太监慌忙道，“那老太监说……这……这东西他认得……是滇南那边一种罕见的毒草，叫……叫什么‘鬼鸢尾’……性极阴寒，少量就能伤人脾胃……若是……若是混在温补药里长期服用，能让人……让人虚乏而死，还……还查不出缘故！他以前在滇南当过差，见过这东西！”
凌沐香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一种疯狂的喜悦而剧烈收缩！
“滇南……鬼鸢尾……”她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死死盯着手帕里那几片干瘪的碎屑，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东宫！太子的药！
长期服用！虚乏而死！
这几个词像一道道闪电，狠狠劈入她被酒精和仇恨烧灼得近乎混沌的大脑！
是了！一定是这样！那个毒妇！言博月！她就是用了这种阴毒的手段！一点点地耗磨太子的性命！因为她怕！她怕太子身体好转！她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她下手了！用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
难怪太子久病不愈！难怪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
原来根子在这里！
巨大的、扭曲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凌沐香！她感觉自己几乎要爆炸开来！终于！终于让她抓住了！抓住了那个毒妇的把柄！
“好啊……好啊！言博月！你这个佛口蛇心的老贱人！”她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恨意，“原来是你！一直都是你！你害死了我的皇儿！现在又要害死太子！你好毒的心肠！”
她猛地攥紧那包着毒草残渣的手帕，如同攥住了救命稻草，也攥住了复仇的刀柄！
“证据……这就是证据！”她疯狂地笑起来，声音嘶哑可怖，“本宫要陛下亲眼看看！看看他那位贤良淑德的皇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本宫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猛地指向地上那个报信的小太监，眼中燃烧着骇人的光芒：“去！给本宫盯紧了东宫那边！特别是那个老太监！让他把嘴巴闭紧！等本宫的命令！”
“是！是！”小太监连滚爬爬地退下。
凌沐香又猛地看向那个心腹宫女，脸上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疯狂的冷静：“还有你！给本宫准备好朝服！凤钗！本宫要去面圣！现在就去！”
“娘娘！三思啊！”宫女惊恐地抬头，“无凭无据，单凭这点东西……陛下未必会信……而且……而且皇后娘娘如今势大……”
“闭嘴！”凌沐香厉声打断她，脸上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癫狂，“本宫有证据！这就是铁证！陛下一定会信！他必须信！”她抚摸着那几片毒草残渣，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眼神迷醉而恐怖，“等本宫扳倒了那个毒妇……下一个……就轮到缀霞轩那个贱人和她的野种……一个都跑不了……哈哈哈……”
她再次爆发出凄厉的狂笑，整个人都因这巨大的、扭曲的兴奋而剧烈颤抖。
她没有看到，也不会去想。那所谓的“鬼鸢尾”，为何会如此“巧合”地被发现？那个远在滇南出现过、又恰好曾在东宫废院当差的老太监，为何偏偏在此时“认出”此物？这一切，顺利得如同早已铺好的台阶，只等待着她这只被仇恨烧瞎了眼的困兽，一步步踏上去，走向早已为她备好的……万丈深渊。
仇恨的毒焰，已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她挥舞着那包沾满污泥的“证据”，如同挥舞着胜利的旗帜，跌跌撞撞地冲向妆台，要去梳妆，要去面圣，要去完成她那最后的、疯狂的复仇。
窗外，秋风凄厉，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
像无数冤魂，在哭泣，也在冷笑。
惊蛰未至，毒蛇已出洞。
而猎手的网，早已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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