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暖阁,药香与檀香的气息交织得愈发浓稠,几乎凝固成实体。落明珠斜倚在迎枕上,腹部高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湿黏的拖音,仿佛破旧的风箱。殿外秋风呜咽,刮过窗棂,带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意。
皇后言博月坐在榻边不远处的绣墩上,并未看顾落明珠,手中依旧捻着那串温润的沉香木佛珠。她目光放空,落在虚处,似在聆听殿外风声,又似穿透宫墙,望向了东宫那终日弥漫药气的方向。那张常年维持着悲悯雍容的脸上,此刻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及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郁。
王昭容坐在另一侧,手中虽捧着茶盏,却一口未动,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不时悄悄觑一眼皇后,又迅速垂下眼帘。
“呃……”落明珠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双手猛地护住肚子,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孙嬷嬷和几个宫女立刻围上前,神色紧张。
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一顿,目光倏地转回落明珠身上,那目光锐利如针,在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迅速扫过,尤其是在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停留了一瞬。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线。
“怎么了?”王昭容已放下茶盏,急声问道,带着真切的关切。
“没……没事……”落明珠艰难地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虚弱和强忍的痛楚,“只是……只是孩儿又踢得厉害……扯得肚腹有些……有些抽痛……”她说着,眼角竟渗出生理性的泪珠,混着冷汗滑落。
皇后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巨大的孕肚在薄毯下不安地蠕动起伏,看着落明珠苍白脸上那混合着痛苦与一丝奇异母性光辉的脆弱神情。她捻动佛珠的指尖微微发白。
良久,就在落明珠的喘息稍稍平复一些时,皇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极远地方传来的飘忽感:“忍一忍便好了。为人母者,皆是如此过来的。”
她的话像是安慰,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暖意,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冰冷。
落明珠虚弱地点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像是委屈,又像是恐惧:“臣妾……臣妾明白。只是……只是有时候怕得很……怕自己这破败身子,护不住他……”
“胡说什么。”皇后淡淡打断她,目光却并未看她,重新投向了窗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陛下子嗣,自有天佑。”
殿内一时沉默下来,只有落明珠偶尔抑制不住的、细碎的抽气声。
又过了许久,久到王昭容都以为皇后不会再开口时。
皇后却忽然又出声了,声音比方才更低沉,更轻,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呓语,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暻儿像他这般大的时候,也是这般能闹腾……”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颗光滑的佛珠,眼神飘得更远,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并不愉快的回忆,“本宫怀他时……便没有一日安生……日夜吐得昏天黑地。太医开的安胎药,比黄连还苦。喝下去,翻江倒海,却还得硬忍着,一滴都不能吐出来……”
落明珠和王昭容都屏住了呼吸。落明珠甚至忘记了呻吟,怔怔地看向皇后。
皇后似乎并未察觉她们的注视,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头发冷:“后来好不容易生下来……猫儿一样大小,哭声都微弱……三灾八难,汤药从未断过……本宫就守着他,一夜一夜地不敢合眼……怕一闭上眼,他就没了气息……”
她的声音里没有温情,没有怀念,只有一种漫长的、几乎耗尽心血的疲惫,和一种深藏的、无法言说的怨怼。
“那么小一点,药却灌了一碗又一碗……苦得他直哭……本宫的心,也跟着一次次被揪紧……”她微微合上眼,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佛珠捏碎,“有时候看着他喝药的样子,本宫就在想,这世间若真有不必受苦的法子......该多好啊。”
王昭容的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落明珠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响起。她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瞬间掠过的、冰冷的了悟。
皇后缓缓睁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唇角勾起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弧度:“可惜……这深宫里,从来就没有白得的慈悯。想要什么,总得付出代价……有时候,是天意……有时候,是人为……”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仿佛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那瞬间的恍惚和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她脸上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淡漠与威仪,只是眼底深处,一丝未能及时敛去的阴郁厉色,如同冰层下的裂痕,一闪而逝。
她不再看任何人,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皱褶的衣摆,声音恢复了平稳无波:“你好生歇着吧。缺什么,让下人来回本宫。”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朝着殿外走去。步伐依旧雍容沉稳,那挺直的脊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沉重。
王昭容连忙起身相送。
落明珠挣扎着想行礼,却被皇后抬手止住。
暖阁的门打开又合上,隔绝了皇后的身影。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更漏滴答,和落明珠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缓缓躺回去,一只手依旧护着高耸的腹部,另一只完好的手,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身下的锦褥之中。
皇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那短暂的失态,那深藏的怨毒与疲惫……都在她脑中飞速回响、碰撞。
不是直接的命令。甚至算不得暗示。
那只是一种……绝望母亲在漫长煎熬中心防偶然的溃堤,一种对命运不公的冰冷控诉,一种在佛前祈求了千万次后滋生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黑暗念头。
但这已经足够了。
对于一个早已被仇恨和恐惧逼至绝境、只需要一个方向、甚至一个借口就能豁出一切的疯子来说,这已经是最清晰的指引。
落明珠缓缓闭上眼。
唇角,一丝冰冷至极的、近乎慈悲的弧度,无声地蔓延开来。
原来如此。
不是谋害。
是“慈悯”。
一种扭曲的、绝望的、唯有在这深宫孽海中才能孕育出的——
慈母之心。